送完孩子之后回来,瑾瑜犹在感叹:“不到十岁就流落江湖,真不知道他们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紫瑛也道:“是啊。我和璇儿虽然娘亲虽然走得早,但一直都有爹爹的照拂,还有二叔二婶姥姥等一干亲人时常能够见面,那种流离失所、举目无亲的日子真的是难以想象。”
“不过以后就都好起来了。”她又补充了一句,凑到紫璇跟前,“还好你在,竟然想到让他们学武艺傍身,真是个好主意。”
紫璇默然不语。
“听刘从毅的意思,燕山派覆灭似乎是为人所害。紫璇姑娘传授刀法,本意是物归原主,却不想勾起了他的复仇之心。仇恨一起,就很难说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好好活着了。”想起刘从毅刚刚说起报仇时的神情,瑾瑜有点不舒服。
“是啊,也不知道他的仇人是谁,厉不厉害?他们势单力薄的,要是遇上很厉害的仇家,岂不是危险得很?”紫瑛顺着他的话想到。
紫璇仍旧沉默,紫瑛用手肘碰了她一下,问道:“你知道吗?你学过五峰刀,可见过他爹爹?知道他爹是怎么死的吗?”
紫璇摇了摇头,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奈何她说不来谎,停了一停,还是开口道:“刘鼎铭是自杀的。”
“啊?”紫瑛和瑾瑜双双讶异,从没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而且就死在我面前。虽然燕山派覆灭与天魄门无关,但刘鼎铭的死却和咱们的爹爹还有我脱不了干系。日后刘从毅要报仇,说不定最先找上的就是咱们。”
这句话激起的震惊比刚才更甚,一时间谁都没有说出一个字。
待惊愕褪去,瑾瑜最先发出声音:“为什么?文门主……他怎么会?”他对文远骥的印象不错,实在想不到他为何会杀人,对象还是一派掌门。
紫璇又沉下一口气,脸朝向紫瑛:“你还记得九年前夺门之变吗?”
“夺门之变?”紫瑛先是疑惑,继而醒悟,“我记得,那一次爹爹受了重伤,躺了好久都不能起身,”她猛地顿住,和紫璇对上视线,“娘亲也是在那时……”她没有继续说下去,但瑾瑜已经隐约明白,担心地望向紫璇。
紫璇面色不改,语气平静的像是在品评江湖典故:“自师祖离世、门中纷乱以来,天魄门一直分崩离析,实力大不如前,好容易有了一点起色,却在一夜之间再度危殆,就是因为这次夺门之变。爹爹被人暗算,受伤在先,十数个门派趁机攻上天魄门,挟持了娘亲。如果不是姥姥居中坐镇,力挽狂澜,今日江湖上也不会再有天魄门了。”
“对,我记得。那时候娘身子不好,爹爹才特地请姥姥来瞧。”紫瑛看着她,眼泪又落了下来。
紫璇的眼眶微微泛红,似乎是为了稳住情绪,说话的速度陡然加快:“参与夺门的人中,就有刘鼎铭。娘死后,爹爹伤心过度,堪堪养了两三个月才痊愈。伤好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娘报仇,他从西北杀起,先后除去了‘塞上神鹰’白凌啸、宁川堡堡主魏国羡、渭源三虎陈氏兄弟等一干人。这之后,天魄门文远骥四处寻仇杀人如麻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参与过夺门之变的人人人自危,有人结交豪雄、引以自卫,也有不少人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刘鼎铭和他们不一样,他安顿好燕山派诸事后,自己找上了门。”
“自己找上门?”紫瑛呢喃着最后这几个字,正在努力理解它们背后的含义。
“刘鼎铭是来赎罪的?”瑾瑜小心问道。
紫璇闭了闭眼睛,然后点头:“他要赎罪,也要求我爹高抬贵手,放过燕山派上下。”
“他想用他的命换燕山派所有人的命?所以就自杀了?”瑾瑜揣度着问。
“他未免想得也太容易了!”紫璇一直平稳的语调中突然夹杂一丝恨意,不知为何,瑾瑜竟有些担心她。
“我娘不会武功,手无寸铁,刘鼎铭以她为质威胁天魄门的时候,可曾想过她也有亲人子女?祸到临头才来求爹爹原谅,不觉得太晚了吗?”紫璇突然停在这里,缓缓吸气,如果从她的背后看去,不难发现她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了掌心。
少停,她才继续:“我当年就是这样想的。爹爹听了他的悔悟尚在犹豫,我却不能容他这般轻易地赎罪,便请爹爹准我亲自去问他。”她又停下来,自嘲似的加上一句,“其实我本打算亲自杀了他,可惜,他下手更快。”
“发生了什么?”紫瑛小心觑着她的脸色,几乎是无意识地发问。
“我原以为,杀害我娘的定然是个穷凶极恶之人,哪知刘鼎铭却很温和敦厚。他头发斑白,看上去比他的年纪苍老不少。关于夺门的阴谋,他只说自己受人蒙蔽,违背祖训、不辨忠奸,这才犯下大错,并非有意要害我失去母亲……”
紫璇深吸一口气,又道,“我不想听他的辩解,告诉他,错了就是错了,不必找借口。然后就亮出藏在袖筒中的匕首,猛地刺向他。他身形高大,我还只是个八岁多的小儿,匕首只能刺中他的腰腹。我一击未能得手,他便和我周旋起来。现在想来真是可笑,就凭我那三脚猫的功夫,竟然妄图杀掉武林上已经成名的高手。我能和他对上那几招,不过是因为他想试探我的功夫。等他试探得差不多了,只用一招就制住了我,叫我动弹不得。
“看着我睚眦欲裂,他竟然笑得起劲。我以为他是在笑话我,他却说我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幼子。他成婚晚,只有一个儿子,平日里淘气贪玩,不肯用功练武,年纪与我相差不多,功夫却差的远。又说起他儿子对他极为眷恋,成日里缠着他让他变戏法给他看。他讲了许久,突然问我,是不是学武极快?我讨厌他,绝不想被他小瞧,便说爹爹教我的功夫,我总是用不上一天就能学会。他再度发笑,说不相信一个女娃娃能有这样的本事,提出自己有一套得意的刀法,虽然只有五招,但变化多端,极是难学。
“我争强好胜,受不得激,当下便要学给他看。他不以为忤,反倒十分兴起,立刻演示了一遍。那刀法果然如他所说,招式的繁复程度远远超出爹爹曾教给我的那些基本刀招。于是我的好胜心愈发强烈,在他的指点下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直到晚上才练得似模似样。刘鼎铭又监督我将五峰刀的要诀背熟,嘱咐我将来一定要多加练习才能运用纯熟。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早就下好了自裁的决心,还天真地问他我是不是比他儿子学的更快。他笑着说,自己的儿子资质不差,但是不像我这样肯下功夫,五峰刀是他的成名绝技,原本要等几年再传给亲子。只是现在,他铸成大错,为了保全燕山派,只能割舍亲情,让五峰刀失传了。他求我,要以这套刀法和自己的性命来换我爹的一个承诺,不再追究燕山派。他说这件事是他一个人所为,燕山派上下包括他的妻子都不曾参与,也毫不知情。
“然后,他就自刎了,当着我的面,用他自己带的刀。我嘴上说着报仇,却一点也见不得流血和死亡,看着倒在地上鲜血喷涌的刘鼎铭,我竟然吓得手足无措,连人都忘了叫。若不是一直隐在暗处的爹爹过来带我离开,我还不知道要在那儿站上多久。”
紫璇松开了紧握的拳头,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后来呢?”紫瑛听得入了迷,眼泪也止住了。
“后来,就听说燕山派遭人屠戮。刘鼎铭的妻子殒命,弟子被害,其余人则四散流离,燕山派就此倾覆。”
“是爹爹吗?”紫瑛脱口问道,不敢相信。
“不是他做的。燕山派势力不小,天魄门还没有那个本事。”紫璇马上否认。
“那是谁?”
“据说是和燕山派有世仇的伏虎派。他们听说刘鼎铭失踪,便趁机带人直奔龙门,杀光了刘鼎铭的妻儿和燕山派所有嫡传弟子。但这也只是传说,因为伏虎派也在几个月后神秘消失了。”
“消失了?”
“对,就是消失,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是死了还是活着。江湖上有人以为,这肯定是刘鼎铭的复仇之举。但是关于刘鼎铭究竟是怎么办到的,灭了伏虎派之后人又去了哪里,就没人说得出来了。天长日久,这两桩公案渐渐地就不再被人提起,一如天魄门的夺门之变。”
“燕山派的命运的确令人唏嘘,故刘掌门虽然有错在先,但不推诿、敢承担,也算得上是个忠义之士。”瑾瑜感叹道。
“哼!”温柔和气如紫瑛,对于害死自己亲人的人,却很难释怀,只是碍于刘从毅,她不好随口谩骂。
“文门主能够克制仇恨,不迁怒于燕山派其余人,这份胸襟也很令人佩服。”瑾瑜继续说完。
“不光是燕山派,其余有份害死我娘的人,他后来都没有追究。只是放出消息,如果再行不义之事,不管是作为主谋还是从犯,他都必定追至天涯海角,手刃泄愤。”
“为什么!?”紫瑛从椅子上跳起来,不敢相信文远骥竟然就这样放过了那些人。
紫璇目光微黯:“或许爹爹也觉得报仇毫无意义吧,自然就收手了。”
“怎么会没有意义?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凭什么放过他们!”
“最开始我也这么想,所以要亲自杀了刘鼎铭。可他真的死了,我却发觉一切毫无意义。”紫璇抬眼,望着和自己同样幼年失去母亲的姐妹,“娘并不会因此活过来,失去的一样会失去。”
听到这句话,紫瑛再次红了眼圈,倾身抱住紫璇,哭出了声。
面对这一幕,瑾瑜能做的只有轻轻地离开。毕竟这个时候,她们最需要的就是独处的时间。但是,人虽然走了,心却好像还在刚才那里,一样阴霾深重,难以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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