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人明明与世无争,却不幸沦为了男人们你争我夺的牺牲品。”
乐青澜的话勾起其余三人的兴趣,都安静下来看着她。
乐青澜调整好情绪后继续讲:“我不是中原人,那里没有官府约束,遇事皆由部族年纪最长、最有威望的阿公主持。不同部族之间时不时会爆发冲突,不是我们冲过去烧杀掳掠一番就是别人冲过来。我年纪小,并不清楚这之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害怕。
有一次,一个和我们有世仇的部族趁我们打秋时摸了过来,我姐姐来不及躲避,在混乱中被人掳走,第二天才又出现在了寨子外,遍体鳞伤、惨不忍睹。阿爹阿娘想带她回家,阿公却不让,非说她被敌人欺负了,是全寨的罪人,必须施以火型才能洗刷耻辱。阿公一言九鼎,阿爹阿娘一点也不敢反抗,我姐姐就这样在全村人面前被烧死了。
“当时我年纪小,只知道我的姐姐似乎犯了错,所以受到了惩罚。后来我才知道,她的所谓‘罪过’,其实是,作为全族男人的财产竟然被敌人抢去玷污了。如果任由她活着,就等于时时刻刻在提醒人们,这一族男的都是懦夫,是被别人抢走财产的弱者,所以她必须死。她死了,男人们的尊严就能恢复,还能打着为她复仇的名义再杀回去,掳掠占有他族的女子。
“等到我知道这一切因何发生,我就明白了,女子在他们眼中根本算不上一条性命。我恨这背后的诡辩,姐姐没有罪,有罪的是践踏她性命和尊严的男人。为了给姐姐报仇,我收集有毒的草叶,把它们晒干了和阿公日常喝的叶子茶混在一起,毒死了他。后来又摸进掳走我姐姐的那个寨子,暗夜抹了他们一族的老阿公和他两个儿子的脖子。我也知道我所做的这一切只能泄一泄我的私愤,阿公死了还会有新的阿公,一切都不会有改变。所以我不想生活在那里,杀了人之后便离开了。”
她的故事到此为止,可座上另外三个人久久都没有说话。
庄主叹了口气:“青澜姑娘说到点子上了。男子做主一日,女子就难有活路。”
“所以庄主立下这番事业,就是为了让女子能够自力更生?”紫璇接着她的话问道。
“不错,我想从自己开始,先让一部分女孩儿能够只靠自己谋生而自立。待她们成长起来,就可以继续帮助别人,那时就会有更多的女子脱离男性、自作主宰,江湖风气也会因此一新。”
“庄主姐姐有开先河树新风的志气,是我们这些后来者的楷模!”乐青澜举杯,众人共饮。紫璇也觉得庄主愿以自身之力突破窠臼,其魄力与气概远超那些虚伪自私的武林名宿。
“两位妹妹和我意气相投,武艺又属上乘,正是我渴慕的人才。便与我携手,共同为江湖女儿开辟一片新天地,如何?”庄主见气氛已到,顺势提出邀约。
乐青澜先道:“庄主见邀,我和紫璇岂有不从之理。不过须得禀明师父,得他老人家允准才可以。”
“尊师重道份属应当,”庄主脸色略冷,“不知青澜妹妹的师父是男是女?"
乐青澜怔楞一瞬,还是说了实话:“是男人。”但马上又道,“我师父虽是男子,但一向同情女子的处境,也会尽己之力帮助她们。我就是其中一例。”
“是吗?”庄主应承地十分敷衍,“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二位,待你们和师长商量过了,我们再提入伙的事不迟。”
“今日天色已晚,两位姑娘回程不变,不如先在庄中住上一晚,明日一早我安排人送姑娘们回南阳城。”墨菊起身道。
乐青澜和紫璇对着彼此微微点头,答应了。庄主再无别话,墨菊再次引路,带她们去别院安歇。
进大屋前天还是亮的,此时已经有些微微发暗了。墨菊边走边说:“我先带两位去住处,晚饭会直接送到屋子里。”
路过一处庭院时,乐青澜突然停下,朝另一边猛看了几眼,然后就跑开了。紫璇和墨菊不明所以,也随即跟了上去。
从那边走来一个女子,她拎着两只盛满水的木桶,正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往前走。
“强娃媳妇?”乐青澜赶到她面前,试探地问。
那女子抬头,看到是她马上顿住,紧握着木桶把手的两只手登时松了。乐青澜反应快,立刻左右手齐出,帮她稳住水桶,顺势放在了地上。
强娃媳妇也瞥见了正走过来的墨菊和紫璇,立刻拎起水桶,挤出一句话“姑娘认错了。”就要离开。
乐青澜拉住她:“不可能!你就是强娃他娘。我就是来找你的,我又去了你家一趟,只看到你男人死了,村里还少了好些人,以为你被什么坏人掳走了。”
强娃媳妇眼眶瞬间红了:“谢谢你惦记我,”她又看了一眼已离自己不远的墨菊,“不过我不是被人掳走的,我是被人救来这里的,现在自食其力,和姑娘你当时说的日子也差不多。”
“是吗?”乐青澜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和深陷的眼窝,实在无法相信,便再问她,“那你的孩子们呢?他们可还好?”
“孩子们?”强娃媳妇突然带上了哭腔,但拼命忍着,“他们很好,庄主安排了专人照顾他们,吃穿不愁,比在家时不知好了多少。”
墨菊听见了他们最后几句对答,也道:“所有到我们这里的女子,如有子女,我们都会教他们读书识字,将来也能有个好出路。”
乐青澜一直盯着强娃媳妇,疑心她没有说实话,可墨菊在前,她不能多问,看了一眼她手上的水桶,问她:“你在这里做什么?可有工钱?”
“我替各位姑娘们洗洗衣服,庄主按月派工钱,姑娘们时不时还会打赏一些。”强娃媳妇答道,但头一直低着。
“你住在哪儿?”
“我们有专门的住处,和姑娘们不在一处……”
“山庄里有各种人工,都分院居住。浣衣、膳食、司茶等等都有自己的院子。”墨菊解释道。
强娃媳妇默然不语,仍旧低头杵着,两只手越发吃力。
墨菊见状,对她道:“快拎过去吧,再撑下去手臂要打颤了。”
强娃媳妇矮了一下上身,立刻走了。乐青澜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眉头深锁。
紫璇挽住她的胳膊:“快走吧,我饿了,想早点吃晚饭。”
墨菊也说:“是啊,太阳马上落山了,早些用完饭便早一些休息。”
乐青澜点了点头,随着墨菊回到原路上。
墨菊一走,乐青澜就立刻凑到紫璇身边:“你怎么看?”
“刚才那个人,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位被夫家嫌弃生不出男孩的女子?”紫璇先问道。
乐青澜点头。
“她好像有些惧怕墨菊。”
“对,我也觉得她没说实话,至少不是全部的实话。”乐青澜也道。
紫璇还来不及说下一句话,敲门声响起,送饭的人来了。
菜食乃至盛放菜食的器皿依旧精致,女使将食盒中的饭菜一样样摆到桌上后便要行礼离开,乐青澜拉住她,甜甜笑道:
“这位姐姐请留步,我们俩初来乍到,有些疑问,盼着有人能给我们解惑。”
那女使也是个开朗的性子,当即也笑着说:“两位姑娘是庄主的座上宾,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话。”
“你说着了,庄主想邀请我俩入伙,可……”乐青澜故意停下,等着对面的反应。
“庄主能亲自邀请两位姑娘,可见她对你们极为爱重,进来便可以和其他姑娘们一样。”女使道,“姑娘们待遇好,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的,在外和男子们一样可以管事,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呢。”
“姑娘们?”紫璇瞧着她的服饰,和刚刚在路上拎水的强娃娘非常类似,想起她说过的话,问道:“你们和姑娘们的吃穿不一样?”
“那怎么能一样?姑娘们各有本事,庄主又器重,自然是人上人。我们只能算是山庄里的丫头,做些粗活而已。”
闻言乐青澜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丫头?你们只是分工不同,又不是低人一等。”
“那还是不一样的,”女使仍是笑着,“姑娘们为山庄聚垒钱财、抵御外敌,我们的一切都仰仗着她们。别说是衣食住行比我们好一些,若我们干犯了规矩,教训我们也是应该的。”
乐青澜还想反驳,被紫璇用眼神制止。女使见她们没有其他话说,便告辞出去,体贴地带上了门。
“不是说让女子不依附他人谋生自立吗?为何要把人分出等次?”乐青澜不满道。
“人的能力有高低,分层列等亦属正常。”紫璇和她想法不同。
“可是你听见了吗,她说姑娘们是可以教训她们的。”
“既然有规矩,就肯定有执行规矩的人,这也说明不了什么。”紫璇顿了顿,还是说道。
乐青澜不服:“我只知道,人人平等,她们就算只做些洒扫做饭之类的活计,也不会比外出理事的女子低贱。如若只是因为分工不同就让她们受另外一些人的辖制约束,和我希望看见的女子自作主宰的愿景一点儿也不一样。”
紫璇不语,她不是反对乐青澜的想法,只是觉得要在这世上真的实现“人人平等”,大致是没什么可能的。不过,若庄主真的强迫这些女子为奴做婢,受人驱使,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不行,再等等,等天再黑一些,我得去找强娃的娘,好好问问她。”
紫璇点头,她也这样想。
乐青澜说罢,又从袖笼中捏出一根银针来,对着紫璇道:“咱们还是小心一些比较好。”
对此紫璇更加没有异议,等她将吃喝一一验过,银针并无丝毫变化后,两人才坐下来用饭。
外面下了一场过雨,暑热稍稍解除。乐青澜一直观察着院中的动静,紫璇端坐在榻上练功,一直耐到三更天,她们才吹灭烛火假装安歇,然后瞅准院中无人,跳窗出来,准备跃上屋顶。
霎那间,院中四面都亮起烛火,庄主在前、墨菊在后,带着十几个女子从四面房屋中冲了出来,将紫璇和乐青澜围在核心。
乐青澜姐姐的故事,灵感源自于 苏珊·布朗米勒所著的《违背我们的意愿》。这本书梳理了历史上部族战争中Q|J传统,指出Q|J的原因并非源自生理,而和政治经济因素密切相关。在父权制社会中,妇女和牛羊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男性的所有物。通过侮辱女性来占有仇敌的财产是对其最具侮辱性的报复,由此广大的女性便总是沦为各种战争冲突的牺牲品,一直到近代战争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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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起疑(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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