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 5 章

江渔连忙胡乱地抹了抹脸,将陈市扶起来。

粥还是温热的,陈市喝下小半碗粥,闭着眼睛靠在床头。

江渔收拾完东西,在陈市的身边坐下。

“我嫁给你爹,算算已经有二十年了。刚进门的时候,你阿公阿婆还在,家里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第一胎生得偏偏是个女娃娃,你阿公就想抱走送人,你爹当时就急了,说‘女娃娃怎么了?女娃娃也是我闺女,我自己养着!’他这人看着脾气好,实际上犟得像头驴。那段日子他天天都在海上漂,好不容易才熬过来。”

江渔正在出神,听到陈市沙哑地开了口。

“后来外面就乱了,打仗打了好些年,这个打完那个打,近两年才安生下来。你七岁那会儿,城里又办了个学堂,说是不论男女,只要交了修金,就可以在学堂里学东西。你爹就铁了心地想让你去学堂,人家都笑他,‘九两棉线织匹布——想得稀奇’。他也不听,咬着牙撑着。”

“娘,我。”

江渔眼里的光一黯,抿了抿唇,却怎么也说不出后面的话。

“你还想着去学堂是吗?。”

陈市睁开眼,声音不自觉地尖锐了几分,“江渔,人得清楚自己是个什么命。你是个女儿家!比不得那些富贵人家的小姐,去了学堂又能有什么出路?再说了,这样的世道,懂得多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懂得多了,贪想也就多了。贪想一多,也就越认不清自己的命数!”

“娘,我不是。我是想说,我不去学堂了。”

江渔努力地扬起嘴角,轻轻地握住陈市的手,“以后我就跟着您好好学织布,我来照顾您。这样子家里就不会这么辛苦了。”

江渔眼底的悲哀根本掩饰不住,笑容比哭还难看。

陈市叹了口气,没有说话,抬手摸了摸江渔的头。

当天夜里,江渔依偎在母亲身边睡去。

林子里传来一声夜鹭的怪叫,江渔的身子顿时一颤。

陈市睁开眼,昏暗的月光里看到江渔蜷成一团,脸上依稀带着泪痕。

她伸出手,轻柔地拍打着江渔的后背,直到江渔脸上不安的表情逐渐安定下来。

第二天天刚亮,屋里便来了人。

操办丧事的,是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勉强算是江年的同家。江渔跟在陈市后面,唤了一声叔公。

那老者点了点头,继续吩咐着丧事的事宜。

“报丧的事我叫几个小伙子去了,本家里找几个抬棺的人倒还不用愁。不过,抱灵的人还得你自己去请。”

“江渔她,她不行吗?”陈市看了眼江渔,咬了咬牙。

“你这说的叫什么话!哪有女娃娃抱灵的!”

老者捋着胡子的手停下,几乎要跳起来,像是受到什么侮辱似的。

“是是是,您别生气!我也就胡诌一口。”陈市连忙摆手,顺势倒了杯水递上去。

“妇人家家的……”

老者的嘴里还在嘟嘟囔囔。

江渔垂下眼,只觉得季夏的风已是透骨的凉。

棺椁只停一晚。

明月如珪。这一夜的月色极为慷慨,不用点灯也看得分明。

江渔跪在灵堂旁,看着陈市将一叠叠白纸送进火堆里,然后迅速被燃起的火舌吞尽,扬起的烟灰熏得人眼睛发红。

她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门外涌进来吵嚷的一群人,才发觉天已经亮了。

江渔在人群里看到了抱灵的人,同她年纪相仿的一个男孩,嘴角向下拉着,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她心里一疼,克制住想要冲上前的念头。

合棺前,江渔最后看了一眼棺材内摆正的旧衣物,轻轻唤了一声“阿爹”。

江年的丧事办得潦草仓促。出海的人世代遵循着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死在海里的人,需得在三日内下葬,不然鬼魂入了三途川,就成了孤魂野鬼,七月十五找不到回家的路。

拿不出钱孝敬鬼差,便是在阎王殿里也是要受苦的。

下葬的时间定在巳时,阳光朗照,近日里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季清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只觉得今天的阳光分外刺眼。

先生走到他身旁,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季清只好撑起下巴,努力地作出一副学习的样子。

身前的座位是空的,江渔已经连着两天没有来学堂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病了,我抽个时间过去瞧瞧。”

他正想着,听到授业的先生喊了一声下课。

“哎!你们听说了吗?江渔她爹出事了,说是那一趟出海的人,回来的没剩几个,有几个捞都没捞回来!”

学堂的角落里,有人谈论着什么,嗓音刻意压低了一些,惋惜里带着几分得知秘闻似的自得。

围拢的几人里顿时传出几声抽气,“嘶——真的假的?”

季清正想出门醒醒脑子,却清晰地听到那人说的话。

“你说什么!”

他冲上前,连他自己也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把揪住了说话人的领子。

“神经病啊!”

那人显然被吓了一大跳,刚想骂些什么,但许是季清脸上的神色太过可怖,他的话音不由自主地软了下来,“就,就是江渔他爹出海死了,应该就是两三天前的事。”

季清松开手,拔腿朝门外跑去。身后传来几声低低的咒骂。

路上不时有人投来惊异的目光,季清全然不顾,他跑到路口,拦下一辆人力车,那车夫显然认出了他,不由地挂上谄媚的笑容:“季少爷,您这是?”

“去渔村!”季清焦躁地开口。

那车夫却仿佛犯了难。“渔村那地方,得爬坡,车子怕是不好走。”

“到那路口就好!钱给两倍,走啊!”

路过的人好奇地打量着,不知道季清发的哪门子的疯。

“得嘞!”听到价钱,车夫顿时卯足了劲儿,并不怎么在乎季清的语气。

两旁的景物流逝得飞快,时间却一点一滴地焦灼着。

车夫显然卖了力气,不大一会儿就到了地方。季清摸出两枚铜元丢给车夫,朝小径跑去。这一路并不平坦,记忆里,他从未跑得如此快过,也从未如此狼狈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一间石屋。

屋子的门半掩着。季清站在门前,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他掸去身上沾着的草屑,然后抬手叩响了门。

开门的是江渔。

江渔怎么也没想到,季清会出现在这里。和往日的讲究的做派相比,此刻的季大少爷简直像是从哪个泥沟里挖出来的。脸上细密的汗水不住地淌,衣服上还有未干的泥印子。

“你怎么了?”

“你没事吧?”

两人一齐开口,然后双双怔住。

江年的棺材已在上午下葬,但需要收尾的事情还有一堆。陈市忙得团团转,显然正在气头上:“江渔,你杵在门口偷什么懒,不知道过来帮忙吗?”

身后传来陈市略显尖锐的声音,江渔的脸色微变,转身朝屋里走去,季清跟在她身后进了屋。

看到来人,陈市的脸不由得微微扭曲。

她虽然听闻过江渔和季家的少爷交好,但怎么也没想到,季清竟然会出现在灵堂上。

江家和季清非亲非故,来的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于情于理都不合规矩,村里人不知道要嚼多久的舌根。想到这里,她的话语不由得刻薄了起来。

江渔从来知道母亲不喜季清,但却未曾料想过眼前的局面。陈市的尖酸的话语化成一把血淋淋的刀子,毫不留情扎在她心上。

她看到季清的脸色由白变红,然后转身便走,狠狠地踢了脚门框。

“砰”的一声重响。江渔下意识地想要追。

“给我站住!”

陈市的吼声像一道惊雷,炸响在她耳畔。江渔转头,看到陈市发青的脸,她抿住唇,没有出声。

“江渔,你要是出了这个门,就别认我这个娘!你知道村里的人怎么说的吗?说你小小年纪就知道勾搭男人了,说你乌鸦头上插鸡毛——装凤凰!”

“娘,我不是!”

江渔的心里又是一疼,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她下意识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江渔记不清那一晚的事情是如何收场的。她蜷缩在床上,梦里不断回响着陈市冷冰冰的话语。

“江渔,你记着,你和他不是一路的人。”

这本该是她和季清最后的交集,起码江渔是这么以为的。

然而再见来得猝不及防。

那件事仅仅过去两天,江渔便再次见到了季清。

傍晚时分,她正打扫着屋子,屋外响起一阵敲门声。打开门后,她不由地呆在原地。

夏末的天变得太快,晚风已经染上了几分凉意,毫不留情地吹落相思树枝头几朵残留的黄花。落晖给尘世渡了层温柔的金边,季清逆着光,站在门口,脸上带着明朗的笑。

“你怎么来了?”

江渔一惊,上前一步复又顿住,眼底的喜悦一闪而逝。

季清撇撇嘴,看出江渔的犹疑,不待她反应过来,便将一盒圆形的物件塞到了她手里。

江渔摊开手,手心里是一盒彩饰的胭脂扣。与旧时年间雕刻的盒面不同,这盒胭脂扣的盒面上,彩印着一个妆容极美的女人,着一件绛朱色旗袍 ,鬈发长至脖颈,她单手托着面颊,修长白皙的指尖染着蔻丹,与脸上红艳的唇相衬着,更显得妩媚多姿。

盒面的角落里,印着小小的“平京”两个字。

“我不要!”江渔连忙送还回去。

“你还给我,我就拿去丢掉!”季清背起手,并不接过东西。

江渔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半晌,她的声音轻了下来:“我娘她……”

她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江渔,你娘是你娘,你是你。”

谈到陈市时,季清的脸色并不怎么好看,但看到江渔攥在一起的手,他的神情又不由地缓和了下来。

过了许久,江渔终于轻轻地点头,话音轻得像要散在风里。

“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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