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怯的眼,从未这样令人生怜过。或者说,文念从未这样正视过他的眼。
“师弟,我去去就回。”文念握了握他的手,压低声音说。
文怯知道,师兄听得了老道与师父的话,心怜那花妖,急切要救她。可此时此刻,谁又来怜他?受了一夜惊恐,身体变得残缺,可无人问他一句,疼不疼?
虽说沙弥生来受苦,可这苦,他也想受得值得。
他的值得,就是师兄。
可师兄的值得,是那个花妖。
“我一定回!”文念给了他一声承诺,他才犹豫着,松开手。
趁着净莲远眺山野,文念放下劫烬剑,悄然离开。文怯看着他走,泣泪淋漓。想说些什么,可没了舌头,千言万语,只剩呜咽。
净莲听得哭声,回向看他:“哭什么?”继而又问:“文念呢?”
文怯以袖拭泪,摇了摇头。
“文怯,你别袒护他,你这是在害他。”文怯还是摇头。
奇怪,净莲竟未有多语,往着文念逃离的地方看了一眼——好似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走吧,回寺去,为师替你医治。”
晚春的山路上,原来总是姹紫嫣红,如今竟没有一枝花。两个和尚,一老一少走在石阶上,携着一把剑,无声,也无情。
但哀哉众生,谁不为五欲所折腾?
他净莲,敢说自己无欲?若无欲,思绪又为何被未杀尽的妖魅所缠,又为何要在意那牛鼻子老道的挑衅?
他文怯,几时又做到四大皆空?若四大皆空,那师兄算什么?何以为他的转身离开,而泪水潺潺?
他劫烬剑,也敢说自己能辨忠奸善恶?若果然能辨,却为什么留了那花妖一命?还不是惧了当时屋外那只法力无边的凤凰木妖?
说什么红尘欺人?
错了,佛门才欺人,没人能真的遁入空门,没人能一心无挂,四大皆空。
*
曙色苍茫,文念站在花屋前。
此是第三次他站在这里,记着昨夜的事,怕她怨恨自己,所以久久不敢敲门,活像一株槁木。
“你回去吧。”身后有人说,“她不在这里了。”
文念回望说话的人,是凰羽。
“她去哪里了?”
“与你何干?”凰羽冷眼看他,一双火红的凤眼,将要把他点燃了。
“我……”他说不出所以然来。
“告诉你她的去处,好让你们再来害她吗?”
“不,我不想害她!”文念紧忙解释,“我从未想过害她!”
凰羽只当没听见,依旧冷言冷语:“我早与她说过,人不可信,人不可爱,她非不听。说我们妖属恶灵,殊不知你们人,才是世间最残忍的生灵。”
文念垂下头,言语不能,无力反驳。
凰羽看见他这般模样,心满意足。
“走吧,念你的佛经去,别再来烦我们。”是我们不是她,他从来将她视作自己的人。
“好,我不会再来了。”他应下,没有犹豫,“不过你需答应我一件事。”
“说。”
“除我师父外,还有一个紫衫道人将要害她,你答应我,能护她无事。”
“呵,”凰羽冷笑一声,“需你嘱咐我?只要我活着,天下就没人能伤她!”
“好。”他得了他这句话,好像也就放下了心,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开。
他未曾见到她,心内渐起惆怅,无奈间忽地又想起自己的身份——一个和尚,尔尔,于是妥协了这份惆怅。
而花屋里,勿忘草们都落地化作人形,围着伏桌哭泣不止的红蘼,递水,递帕子。凰羽推门进来,他们便利索地重新挂回屋门上。
“红蘼,经历此事,你该看清了。”
“看清什么?他明说了不曾想过害我。”
“凡人的话你也信?”凰羽恨她天真,“若未想过害你,昨夜是谁要拿劫烬剑试你一试?你可知但凡被刺上一刀,千年修行化为尘土,后悔都来不及!”
妖修成人,要历经多少磨难,她岂不知?可她如今觉得,活得这样复杂,不若做个普普通通的蔷薇花,花开一夏凋零,来年再懵懂重生,世世天真世世烂漫。
当初她跟着凰羽踏上修行之路时,从不曾想过心窍也会随之打开,人身修成了,七情六欲也跟着有了。听得文念小师父离开的脚步声,始发心起怆然。
“跟我回玄音洞,这样你不必过得心惊胆战。”凰羽提议,并且暗自做着自己的计划。
“我不!”她矢口拒绝,“我要救祝公子,一次不行,再来一次!我定要救活他!”因他给了她定情信物,那只玉蝴蝶,稳稳当当拴住了她的心。
凰羽默然。
红蘼接二连三地拒绝他,令他心冷,他也想放下她一走了之,可他通常走不到自己的玄音洞就后悔了。
门外忽起敲门声……咚咚咚……
又是文念吗?这个小和尚真是难缠。
凰羽微微皱眉,而红蘼欲要去开门,她想见他一眼,什么话都不说,只看一眼就可以了。如能化解二人间的误会,那是更好不过的。
咚咚咚……门敲得急了些。
“铃兰姑娘,不知你在不在家,不过聘礼我们就放这儿了!顾公子说了,三日后就有花轿来接你!”
一直挂在窗户上酣睡的铃兰,听得门外的声音忽而浑身一颤,啪嗒一声落在地上,磕破了脑门。
“什么人喊我?”她揉了揉脑袋,一脸茫然。
等听得人离开,红蘼打开门,只见门外赫然是三个红木箱子。铃兰见罢喜欢,以为是满盒的零食,扑上去就要打开瞧一瞧,红蘼啪地打开她的手。
“干什么呀!送来的吃食,不吃白不吃!”
“你知这是何物?”红蘼问她。
“吃的,好吃的,凡人做的美味佳肴!正好我酥饼吃腻了,换换口味也是好的!”铃兰舔了舔唇。
她修行尚浅,所以不同凰羽红蘼,心有七窍。她大抵只有两窍,用以吃喝玩乐。
“你知这是谁人送来的!”红蘼沉声问道。
“谁人?”铃兰已经茫然。
“是顾公子。”
“谁是顾公子?”
铃兰怎会记得这个人,不若说,她谁都不记得。人,只是她的食物,或者玩具。遇见想吃的,吃上几口,抹抹嘴打个饱嗝,遇见想玩的,玩转一圈,拍手走人。
谁会问食物或者玩具一声,请问您姓甚名谁?
真是可笑。
“你不想嫁他?”红蘼问。
“嫁?嫁是什么意思?”
鸡同鸭讲。
红蘼没了法子,转而向凰羽看去。凰羽更不明所以,铃兰这小丫头到底做了些什么,能让人把聘礼都送来了。
简直比红蘼还能胡闹。
箱子打开,内物一目了然。
一箱聘金,金元宝银元宝,珍珠玛瑙,堆得小山似的。铃兰拿起一个镯子,用牙咬了咬,哎呀,不好吃!
一箱聘饼,外加海味三牲鱼酒果,茶叶芝麻四京糖,莲子百合斗二米。都是好吃的,铃兰也不管生熟,抓着就往嘴里塞。
一箱锦布,醒目还有一件龙凤呈祥的霞帔,上面压着金子做的璎珞凤冠,还有一双玲珑小巧的三寸红鞋。铃兰只瞥了一眼,嫌弃地关上盖子,啧啧嘴:“这是什么,不要不要,我从来不穿红!”
凰羽见明,晓得这是凡人的礼节,思前想后,出了个下下策:“要么,退回去,只说已经许配人家了。”
红蘼点了点头:“我还以为那顾公子只是玩笑,因此不曾放在心上,未想他是来真的。”
那是花灯节的夜晚,两只妖娆的花妖,哪肯错失这样的热闹,精心装扮一番,一步一摇混进灯会里。灯会里全是吃食,她们没钱,但有一张艳丽的面容,微微一笑,便迷倒一片男子。
夜半,人已散去大半,红蘼累了想回,可铃兰不肯,咬着糖葫芦还要往河畔停着的画舫去。红蘼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自己在岸边等着。
待等她出来,便瞧见她身后跟着个尾巴。
哦不,一位公子。
穷追着铃兰不舍,要问她姓名,父母兄弟,家庭住址。活生生着了迷。
不过红蘼见惯了。男人嘛,最喜图一夜贪欢,可他看上了铃兰,实是大误。
铃兰俏皮,灵巧化作原形挂在红蘼腰间,留红蘼一人与那魔怔的公子周旋。
“姑娘哪里去了?”
“她回家了。”
“回家?她家在何处?”
“家在繁花处。”
满口胡言乱语,这公子竟还掏出一支笔记在手心里。
红蘼忍住不笑,紧忙离开,只听他在她身后喊道:“我是京城来的,我姓顾,我要娶她!”
二人皆笑,花枝乱颤。
一场花灯会,一样的话听了百来次,好是有趣。
凡人都是鹦鹉吗,说的话都是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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