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他喊了她娘子,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没有传说中的十里红妆,没有像顾公子为铃兰准备的大红箱子,没有三媒六聘,没有凤冠霞帔。
有的仅仅是他的一声,娘子。
天底下若都是红蘼这样的姑娘,倒是少了好多乐趣了。
“这屋子太破了,你搬到我那里去吧!”她爱怜地看着他,想把一切好的都给他。
“你……我……”孟柳寒很是有难言之隐,她不明所以。
“不搬去也行,明儿我把这屋子装修一下,毕竟以后你我两个人住了,许以后还将有孩子……”说及以后的事,红蘼红了脸。
“我去买酒!”孟柳寒忽地站起身,木愣愣的往外走。
“去哪里买酒,大晚上的……”
孟柳寒一愣,尴尬一笑。
红蘼哪里会知道他的心中所想,她还以为新婚之夜的男人都是此种羞涩。
“红蘼,你不喝酒吗?”
“今夜不喝,今夜我要好好与夫君共话,我怕喝多了就错过良辰美景了!”
孟柳寒跟着笑,敷衍地说上几句良辰美景的好话。然他心里一直琢磨着该怎样骗她吞下冷心丸。
蓦地,他牵起她的手,往漆黑无边的夜里冲去。
“带我去哪儿?”她惶惶然,也欣欣然。
他不回答她,只紧紧攥着她的手。凡人的手好暖,他的也是,那个小师父的也是。
想起文念,红蘼陡然一怔。
怎会想起他?成亲的夜里,怎可想着别的男人?她怎可是那样水性杨花的女人?她晃了晃脑袋,逼着自己眼里只有面前的男人。
孟柳寒带着红蘼,停在一座矮小的庙前。
红蘼见罢这小小的庙,忍不住笑了一声。这是土地小老头的地盘啊,她小时候经常跟铃兰来这里躲猫猫玩。
“夫君,你带我来这里怎的?”
孟柳寒在土地公土地婆面前跪下,双手合十,状作虔诚:“红蘼,我生来贫苦,不能给你十里红妆,金银珠宝。但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带你来这里,是想让土地爷为我作证。”
红蘼掩住嘴,忍着不笑。
那土地小老头,能作什么证?他若是有一刻是没醉着酒的,那可就算是稀罕事了。
不过她自然不会把此事说破,孟柳寒的这份心意,着实感动了她。
他仰头看着她:“红蘼,来,你跪在我身边。”
其实她是一万个不愿意的,跪小老头?凭什么?
不过既然是孟公子开的口,她便也忍下了。
她在他身边跪下。
孟柳寒说:“咱们起誓。”
“好,怎么起誓?”
“我说一句,你跟着念一句。”
“好,你说。”
“神明在上,以月为凭。”
“神明在上,以月为凭……”好生奇怪,为什么以月为凭。
“今孟柳寒与红蘼结为夫妻。”
“今孟柳寒与红蘼结为夫妻。”真真是一本正经的,可这两个名字连在一块儿,好是惹人发笑。
红蘼,孟柳寒……读着真绕口。
红蘼,文念……还是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读来畅顺。
呸呸呸!
“鸾凤和鸣,比翼连枝。”
“鸾凤和鸣,比翼连枝。”
“矢志不渝!”
“矢志不渝!”
孟柳寒念完,放下手,长舒一口气。
“好了吗?”红蘼问。凡人的礼数太过繁杂,她没怎么学会。
“我再说几句,这几句你不必跟着我说。”
“好,我等你说。”
孟柳寒举起右手,对着土地小老头说:“我孟柳寒,对天起誓,若对红蘼姑娘心有不忠,见异思迁,便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誓言,唬得红蘼一声冷汗!
人间的情这样深,要用死来证明忠心。
可红蘼不明白,若是果真变了心,那么他只需一死就够恕罪了吗?
孟柳寒起完誓,忙不迭回头问道:“娘子,我这一片诚心,你看见了吗?”
红蘼笑道:“看见了看见了,都把死说出来了,我怎么会看不见呢?”
“那好!”他从怀里掏出那只白瓷小盒,打开,小心翼翼取出桂圆模样的冷心丸,“娘子,来把此物吞了。”
红蘼不虞有他,接过冷心丸,仔细盯着看。
“相公,这是何物?”
“这是、这是保胎丸,吃了它,我们就能生个胖娃娃!”他从来都是木鱼脑袋转不动,可此一时竟伶俐得很,谎话说得一套一套,恐怕连他自己都惊讶了。
红蘼听罢,娇羞忸怩,将这丸子看了又看,然后张开小嘴。
“等一下!”孟柳寒于最后关头,忽然喊住她,也未做解释,便将冷心丸夺了回来,重新放回白瓷小盒里,揣入怀中。
老道说了,给他三天,今天才是第一天,他还有两天的时间。
还有两天时间……也许,可寻得不伤她的方法。
少女天真地看着他,书生无故心念一动。
好生奇妙的感觉,由着心底泛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情。
他好像有些舍不得看她去死了。
在这静谧的夜里,淡雅的花香阵阵扑鼻,他伸手去捉那花香,无奈扑了个空。
也许因为逃过了死,他忘却了病危前的痛苦,一直沉冷的心忽地荡漾起来,从乏味的子曰诗云,飘到了艳丽的诗经楚辞里。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一美人,清扬婉如……
“相公,怎么了?”红蘼启齿,轻念的一声相公,扰得山伯思绪更加乱飞。
“娘……娘子。”怎的又结巴起来了。
“才刚那是何物?为何给了我,偏又夺回去了?”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然后起身,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我们回家去吧。”
红蘼亦心满意足地一笑,任由他牵着,走在空旷无人的街上,回味着刚刚他的声声起誓。
“相公,你还记得我帮你熬药那天,你应过我何事?”
“何事?”他当然不记得。
“你说要陪我去青山寺的!你记得吗?”
信口胡言,怎会记得,不过难耐她的撒娇,便言不由心地应她:“记得,记得。”
“青山寺有一个小师父,叫文念师父。他为我求过一签,说我这个月将会获得良缘,那时我还恼他胡说,不想他说的竟是真的,一点没差!你说,我是不是该回去还个愿呢?”
想到文念小师父解签时候的肃穆神情,红蘼笑得像个孩子,可陡地一愣,记起自己如今的身份,已是孟夫人了,登时僵住,暗恨自己怎的又念起他来。
然孟柳寒并未在意她的细微变化,只随她的意思道:“良缘,果真是良缘!既然如此,那是该要回去还个愿的。”
凡人夫妻,大抵就是如此吧!用劲了所有力气,只去爱一个人……这多么痴心,这多么值得流芳千古?不像妖魅之间,上午还说着海誓山盟,下午就分道扬镳了。
啧啧,铃兰那个丫头,懂什么叫白头相守,什么叫伉俪情深吗?大该她再修行一千年也是难懂的吧!
红蘼十足庆幸,自己所爱的,是一个凡人。凡人,绝不会容忍移情别恋,因此她信她的夫君,此生都将是她一人的。
她幸福地看着他……看着看着,渐渐地,心忽起缕缕杂念。
其实今夜,她在强压着自己的本性,学着人间的新婚小娘子一般,小鸟依人,烟视媚行。
于她一个妖来说,每一不由衷的做作言,不由衷的做作行,都使她好生煎熬。
体内不稳定的妖性蛊惑着她的理智,她的手愈发将他缠紧,不经意间,便如藤蔓缠树一般,将他死死箍住。
“嘶——娘子,疼……”他不明所以,侧脸看向她。
于是便瞧见了一张狰狞着的,犹如夜叉一般的脸。
半夜撞鬼了!
恍惚一阵眩晕,他直挺挺地昏了过去。
“呀!”红蘼瞬间醒来,紧忙变回人样。才刚兴过了头,一放松便把妖像露了出来,也不知等会儿撒个大谎能不能骗过他。
她抱他在怀里,轻声唤他:“相公,相公……”声音渐趋迷离,双眸也蒙上一层氤氲,她的手绕着他的头发,触达他的鼻子,他的眼帘。
月亮忽然模糊,红尘的最后一丝光,也被遮蔽了。
于此同时,她的理智崩塌,瞬间化身做猛兽,扑压在孟柳寒身上。
……
净莲说的,妖是天生恶孽。
你以为妖亦分善恶,那是你不曾见过绝望的景。
*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若不曾听错,那声音是红蘼的。
文念茫然站在街上,凝神细听,可再未等来第二声。
许是听错了,她正与孟柳寒在一起,又怎么会念及他呢?
这般想来,无限凄楚,不过他只要她幸福便好。
可跟着那书生,红蘼会幸福吗?那个满脑袋子曰诗云,功名利禄的书生,哪里能懂红蘼的一片心意呢?
尤是听说红蘼丢了,心里益发担忧。虽觉得不该去见她,但实放心不下,便想着还是去寻她吧,寻见了她的所在,到时不说一句,只悄然看她一眼,晓得她好好的,就成。
这样也没什么不妥的。
也许是听出了那声音是从土地庙传来的,他鬼使神差地往那个方向走去。
行不几步,他便看见了黑暗里纠缠在一起的两个人。
夜黑,他因此未曾认出那个少女便是红蘼,只以为是偷食禁果的少男少女,于是紧忙转过身要走。
“救我!小师父救我!”孟柳寒于半迷半醒间,拼劲了力气呼救。
文念听见求救声,佛心即起,急忙转过身来。
东方渐明,“唰”的一瞬间,万道霞光照亮苍茫大地。
他于是一眼认出了她,这个分外妖娆,却可怖如鬼一般的少女……看见她的脸,他的心口一紧一疼。
她于是也一眼认出了他,这个形容憔悴,满脸担忧的小师父,于是神志刹那清醒。
二人对视着,对视着,神色各自复杂。
最终,相互都挪开了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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