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连枝恨

垂地的宝幡随风晃动,烛灯摇曳,在墙上投下缥缈的影。

墙上挂着众宝观音像,扶坐岩岸,慈眉善目。

檀香缭绕间,疲累的小将军斜倚在藤椅上,手撑着头,低眉阖眼,似已入梦。

文空跪在他的面前,半晌未曾听见动静,便大胆抬起头,看向他。

顾承松看起来年纪不大,约莫才过束发之年,尚显稚嫩的脸上没了怒气,到有点像跟着母亲来求姻缘的邻家少年。

文空从他的眉眼间,感受到一丝熟悉感。

似是面善,仿佛在何时何处曾见过他。

细细想来,又垂下头。怎可能见过他,他是鲜衣怒马的将军之子,而自己,不过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沙弥。

恍惚间,他想起云心。

这么久没有回去,他也该想起她了。

她或许已经收拾好行囊,眉眼戚戚看着每一个路过的行人。见夕阳西下,自己还未归去,恐怕会心生怨恨,恨自己信口开河,胡乱许下承诺,白白骗她一片痴心。

他想起她与自己分别时候的眼神,想起她紧紧抱着自己的感觉,凄然苦笑一声。

如若自己也是将军之子就好了。

如若出生在名门,他便能擅动凡心而问心无愧。如若自己是将军之子,他便可为她铺就十里红妆,然后穿一身大红的喜服,骑马接她进门,也不必担心日后流浪的日子,会无法为她遮风挡雨。

他一直以来,其实没有那么虔诚,总在早课时偷偷打盹,也会在枕头下藏着从街市上买来的俗书。他在梦中曾无数次蓄起长发,骑马舞剑,挥斥方遒。也曾无数次幻想能有人与他执手一生。

他愿意呆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无家可归罢了。

想至此处,轻叹一声。

可叹也无用,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座上的小将军,与此同时,也叹了一声。

他未曾睁眼,只轻启薄唇,淡淡地问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生出将军?”少年音忽起,文空一怔,垂目不语。

“我问你话呢!”顾承松呵斥道。

“将军保家卫国,碧血丹心。如若没有将军,何以谈家国天下。”

顾承松听罢冷笑一声,微微睁眼,沉声说:“保家卫国,就意味着要杀人。将军与刽子手没什么差别,不过是一个在刑场上杀人,一个在战场上杀人。敌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吗?你们这些和尚,好生虚伪。”

文空无言相对。

小将军杀人如麻,血还沾在衣服上,怎敢大言不惭说出这样的话来。

“小师父,你杀过人吗?”

“我……”他不敢回答。

顾承松睁开眼,看向他微微一笑:“我知道,你定没曾杀过人,因此你不懂我。”

他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竹影横斜,清香浮动,一阵幽风吹过,他青丝三千缭乱,如墨泼书。

他忽然又说:“我自幼跟着父亲上战场,为了能得到他的赞许,我拼命杀人。那时我明明还是个孩子,却已经能手握大刀砍下他们的头。一刀砍下,血溅在我的脸上,很是温暖……我杀了好多人,他们的尸体堆在一起,小山一样,有两个我那么高。”

咽了口唾沫,他继续说:“我仰起头看着那些尸体,小师父,你知道吗,我那时也害怕呀!我浑身发软,连刀都握不住,看着流到我脚边的,像小河一样的血水,差点哭出来。但我没有哭,我不能哭,但凡我哭了,父亲就不要我了。”

顾承松低下头,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人人都羡慕我,羡慕我是将军之子,可其实,这些年我过得一直很痛苦。我也不喜欢杀人,杀人有什么好玩的,可我是将军之子,我必须学着杀人。”

他说着,转过身,走到文空面前半跪下,抬眸看着他,轻声问:“小师父,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善还是恶?”

“是善是恶,源于施主内心。小僧以为,若杀的是该杀之人,倒也算不得恶。”是说给他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呵。”顾承松冷笑了一声,“好狡猾的答案,我明明是在问你,你却把问题又交还给了我。怎么,怕说出我不愿意听的答案,我会杀了你?”

“……”

顾承松伸手摸了摸他脖子上挂着的佛珠,淡淡道:“这些年,你躲在这座古刹里,过着远离红尘的日子,看似清贫,却比我快活百倍。”顿了顿,他咬着牙说,“你知不知道,我好恨你,哥哥。”

文空一惊,抬眸看向他,满脸诧异。

对上他一双茫然的眼,顾承松笑问道:“怎么,你难道从未想去查一查自己的身世?”

“……”

“京城一品顾将军的大少爷,我的哥哥,顾承艺。文空师父,难道你连自己的俗家名都不记得了吗?”

顾承艺。

闻得这三个字,文空心念一动。

那隐藏在心底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

谁说两岁的孩子不记事?

他这么多年,夜夜梦见母亲,梦见她躺在满地的兵书上,手边放着那把青龙大刀,脖颈处汩汩流血的模样。

他那时还小,不知那滩红色是血,只是觉得鲜艳刺眼。他还以为那是母亲新买的纱巾,未曾系好所以落在了地上,于是蹒跚走过去,想替她拾起。

他沾了满手的血,黏糊糊的血很让人不舒服,他将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又手脚并用往母亲身上爬去。

然后,母亲的身体倒了下来,他也跟着摔在了地上。头磕在旁边的书架上,他疼得哭了出来。

“娘,娘!”他才两岁,只会喊娘。但怎么喊都喊不醒她。

哭声引来了好多好多人,有人将他抱起,送去洗手洗脸换衣服。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再回到书房,母亲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的记忆里,还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

男人总穿着一身枣红色的武服,在旭日东升时,舞弄一把雕着青龙的大刀,行云流水,气吞山河。

然后,男人的目光看向了他,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他微笑,阔步向他走来。

他单膝跪在他的面前,抓起他的小手,放在刀柄上,声音低沉却温柔:

“承艺,等你长大了,就拿着这口大刀,跟着我上战场去!你是我的儿子,你一定会成为一个威风凛凛的少年将军!”

那是他的父亲。

他至今还记得刀柄的触感,粗糙坚硬,带着父亲手心的温度,像冬日暖炉里的炭火。

所有的一切,他全都想起了。

当然也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他叫顾承艺,他本是将军之子,他本不必忍受这十多年青灯古佛的枯燥生活,本可以与心爱的人正大光明的在一起,本可以肆无忌惮地享用这个红尘。

然如今明白这一切,已经太迟太迟了。

*

顾承松站起身,在床榻边坐下,榻旁的桌子上,寺庙里的小沙弥为他准备的茶已经浑浊。他喝了一口,不甚满意,泼在了地上。

茶汤洒落一地,混着污泥流到文空腿边,浸湿了他的僧衣。

浑浊的茶汤里,挣扎着两只蚂蚁,该只是回家路过这里,却不想遭受了突如其来的劫难。

两只蚂蚁抓住了文空的衣角,奋力往上爬。

瘦小的那只,将将抓住,就已经没了力气。强壮的那只回头看了看,向它伸出一条腿。

它于是拽着那条腿,爬在了前头。

再然后,一脚将身后的同伴踢了下去。

强壮的蚂蚁跌落在茶水中,再未能翻身。水很快将它淹没,它抖了抖触角,便不再动了。

“哥哥,我是你的弟弟,我们本是同根,便无需讲究什么礼节。你别跪着了,来我身侧与我同坐吧。”顾承松向他招了招手。

文空的视线从蚂蚁身上挪开,垂目看着顾承松的长靴,轻声道:“小僧不敢。”

“呵,你怕我作什么?长兄如父,该我怕你才对。”顾承松翘起腿,手撑着床身子后仰,看着对面墙上挂着的《心经》。

屋子里沉默许久。

直到窗外传来一声阴森的鸦叫,顾承松忽然沉声说:“其实,不只是我,现在天下所有人,都在怕你。”

文空听不明白,只回道:“小僧不过一介沙弥,何足为惧。”

“可你的手上,有能调遣三十万北府兵的兵符,只要你一声令下,就连皇上都会惧你三分。”顾承松声音淡然,似是漫不经心说出此话,实则内心已经澎湃。

他做梦都想要的兵符,已经近在眼前,只要逼他开口,便能轻易得到。

逼人开口,这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了。

文空闻言错愕,惊得不敢抬头。

他区区草民,纵然身上流着将军的血,可天底下除了眼前人,有谁会认他?他如此羸弱,又何以敢捧起皇家兵符?

“什么是兵符?”他假装不懂。

“自然是能调兵遣将的宝贝。父亲死后,我承陛下圣旨,继承了将军之位,可将军没有兵符,还是将军吗?”他弯腰倾身,双手交叉架在膝盖上,微微歪着脑袋看着文空问,“哥哥,兵符在你那里对吧,把它给我好吗?”

文空摇了摇头,小声说:“小僧不知将军在说什么。”

“你不知?”顾承松冷笑了一声,骤然怒喝道,“你怎会不知!你的那个娘,死前把兵符缝进了你的棉衣里!你穿着那个棉衣跑来这里,到底有何居心!”

“小僧从未见过什么兵符,将军许是弄错了。”文空仍是这句。

他确实不明白顾承松的话,因他在来到这座寺庙时,被净莲收去了所有东西。

遁入空门,青丝散落,俗尘的衣物自当销毁。

十多年过去了,谁也不知他的棉衣里,到底有没有藏着那块兵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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