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认真想了想,诚实道,“不明白。”沈嫣自嘲一笑,海棠又说,“但奴婢明不明白沈小姐,都不妨碍奴婢敬着你,服侍好你。”
“我知道,你是个好的。”
“奴婢是想说,明不明白一个人,于自己对她的感情,也许不是很重要的。”
须臾沉默,沈嫣低声喃喃,“还说不明白,这不是很明白嚒?”
“奴婢确实不懂沈小姐的思虑,只知道沈小姐护着潋小姐,希望她一直好好的,也知道潋小姐仰望着你,事事以你为重。这不就好了吗?”
“你比我有智慧,”沈嫣垂眸闭眼,“谢谢你,我自己再想想吧。”
人在想事情的时候,大抵总是安静的。冬日的微风无声吹过,东苑的海棠叶子静静落地,西苑的一株枯藤静静颤着。忽然一两声老鸦叫,林潋猛地一震,立刻扭头去看。窗外几只乌鸦霍霍飞走了,院子里又复死寂。
她醒来两日,院子里自顾自无声地热闹着。长姐和青玉姐日日来,告诉她六皇子那里诸事已定。林潋青白的脸上带了丝笑意,林渊喷了口气,骂虽不忍心,却也没有好脸色。
林汐也来了,鼓着脸盯着林潋看,带来一堆“不要的”药品和小女孩玩具,最后丢下一句“快点好啊,病怏怏的!”带着人又龙卷风似的走了。
人来人往,寂静无声。
林潋卧床养伤,行动不便,万事都得唤人。房里暂时增了两个不认识的小丫头,派来帮帮小青。一日林潋靠在床头,埋头在榻几上拧着块小铜片做手工,听她们在房里聊天,才知道她们竟是海棠院的。林潋咳了一下,两人忙走过来,“潋小姐要什么?”
“你们院里,最近有什么事吗?”
两个丫头不明所以,“什么事?”
“海棠院…沈大小姐,最近…常出门吗?”
“没有呀,都在府里。”
阿嫣在忙什么,想来丫鬟们也不会知道。林潋舔舔唇,换了个方向,“你们是沈小姐派来照顾我的吗?”
两个丫头仿佛一下触到什么开关,立刻齐齐否认,“跟沈小姐没关系!是管事安排的。”异口同声,背书似的。
林潋默默垂眸,“谢谢,没事了,你们玩去吧。我躺躺。”
丫头们扶她躺下,堆满了小零件的榻几推到一旁。两人安静退下,其中一个走了两步又回头,开口想说什么,却见林潋闭着眼,仿佛已经睡着了。丫头无声叹息,轻手轻脚地开门出去了。
阿嫣应该是生气了,不然不可能不来。长姐知道了纳妾的事是林潋设计的,那阿嫣肯定也知道。但长姐虽气着林潋,毕竟还是常来看她,一日几次问她的伤。
阿嫣如果单气着这个,不会完全不来。那么阿嫣为什么没来……
林潋躺在床上闭眼沉思,眉头一瞬不解地拧着,一瞬哀戚地耷拉着。忽然间,眼皮倏地动了动,会不会,阿嫣不是生气,只是烦了……
林潋总想着自己要帮阿嫣,要陪阿嫣,陪她进陌生的王府,陪她面对未知的未来。但林潋竟忘了问问阿嫣想不想她陪。也许阿嫣根本不需要,也许阿嫣根本不想呢?
也许阿嫣对她好,从始至终都只是出于一种使命式的善意。只因为阿嫣是阿嫣,不是因为林潋是林潋。然而林潋黏上了她,甩都甩不掉,所以阿嫣烦了……
白昼的日光照在眼皮上,昏昏的白,夜晚的影子铺在眼皮上,沉沉的灰。昼夜迟缓更替,一日如同千年。渐渐连醒着或梦里也分不太清晰了,梦里时有阿嫣的声音,轻轻地喊她潋潋、潋潋…林潋一下惊醒,小青立刻抬头,“潋潋,醒了?”
屋里再无旁人,却有一丝曾经熟悉的、盈盈的香气,可能连她的嗅觉都出现了幻觉。
林潋的眼睛疲惫地合上,昼夜继续迟缓更替。
久躺不动,背上一阵刺刺的,又麻又痛。那痛渐渐沉入背景里,如呼吸一般自然,如等待一般自然。林潋只是安静躺着,等阿嫣时而出现在梦里,潋潋、潋潋…那你的心呢?潋潋,你想过以后吗?
“潋潋、潋潋…”
怎么连小青的声音都混进她梦里了。
木门悄悄地咿呀一声,那丝盈盈的香气飘然而来。沈嫣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床上的人脸色青青,嘴唇白白,眼睛合着,听说这两日没怎么醒过。
阿堇几根指尖稳稳搭在林潋手腕上,垂着眼睛细细听脉。沈嫣出口的声音半是气半是声,“怎么样?”
“没什么,就是不吃不动,脉象有点虚。”
沈嫣皱眉问小青,“她怎么还是吃不下?都好几日了。”
阿堇帮小青说话,“日日躺着无聊,吃不下也是正常的。”指尖按到林潋另一只手上。阿堇俯身在林潋上方,长发滑落,不小心扫到林潋眼皮上,睡着的人睫毛立刻微颤了颤。阿堇瞄了一眼,拨开头发,心下暗暗一笑。
沈嫣百无聊赖地等着阿堇把脉,掌心覆在林潋的手上,没动。阿堇把完脉,直起身来,“继续好生换药,就好了。”
沈嫣看着自己和林潋叠在一起的手,“长那么高,手小小的,还没有我的大。那还逞什么能。”
阿堇轻声笑道,“你还气着她呢?”
沈嫣垂眸,“没有。”
“那你躲着人家,不是想给她点教训?其实你要是真不想她进王府,也不是来不及的。”
沈嫣目光落在林潋的手上,沉默半晌,“算了,她再去哪,我也不放心。你出去吧,我自己坐一会儿。”
房里很安静,夜半的空气微凉。林潋的手盖在被子上,阿嫣的手盖在她的手上,一丝淡香若有似无地守在她的身旁。林潋不敢睁开眼睛,静静躺着,阿嫣的声音轻如羽毛,仿如梦境…
潋潋,你想过以后吗?
你没有自己想要的未来的吗?
你自己的心呢?
潋潋,你难道只为了别人而活吗?
潋潋、潋潋…
这些话这么熟悉,在这几日的混沌里,林潋仿佛听过了千万遍。真真假假、重重叠叠,全是阿嫣的声音。来回的几句话,带着不解而心疼的语气,日日夜夜在林潋脑海里回旋。
阿嫣来过的,原来她来过。
眼眶酸疼,眼泪安静淌着,林潋不敢出声。丝帛手帕轻按在她额边,接住了源源不断的泪,空气中流出一声细微的叹息。林潋抬手,小心翼翼地摸索着,试探着怯怯地握住了脸上的手。那手点点微凉,被林潋握着,没有消失,也没有缩走。林潋的眼睛仍闭着。
沈嫣轻声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我还没醒。”
“那你哭什么。”
“我做了个很长的噩梦,”
“什么噩梦?”
“你不在那个梦里,”又一轮滚烫的泪涌出。
沈嫣心里一酸,帮她抹着泪,“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什么都没有了。”
沈嫣沉默,林潋慢慢睁开眼。阿嫣脸色青白,淡得几乎透明了,阿嫣这几日也没过好。
“阿嫣,你还生我的气吗?”声音啞啞的。
“我不是生气。”沈嫣沉吟一下,温声道,“潋潋,每个人都该有自己的路,不该为了别人而活的。”
林潋深思片刻,“我‘自己想要’为别人而活,这不就是我自己的路了吗?”
“别跟我玩这种文字游戏。”沈嫣表情严肃,“我说的是,任何人对你好,都不是为了让你感激,让你从此舍了自己的人生,只围着她转的。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不该为其他人而过。”
林潋坦率道,“阿嫣,我本来就没想要这个人生,不是因为任何人才不想要的。”沈嫣眉头一紧,林潋又说,“但现在我有一个想争取的未来,虽然她本不在我的人生轨道里。我愿意为之竭力,在所不惜。这样不算是我为了自己而活吗?”
沈嫣摇摇头,帮林潋擦着脸上的残泪,“算了,我跟你争什么。睡了这么久,满嘴歪理一点没丢。”
林潋默默,这是歪理吗?也许吧。这个世道,处处是道理,尊贵有理,卑贱有理,于是强权有了理,挨打也有理。
而林潋不过是想要一条理,能让她合理地走在阿嫣身旁,正或歪的又何妨。
林潋握着沈嫣的手,“阿嫣,对不起,这几日我浑浑噩噩的,你来了我也睡不醒。”沈嫣刚想否认,又不知林潋之前有几次是装睡的。要不是今天林潋没忍住哭了,她也不知道其实林潋是醒的。
沈嫣迟疑着,默默无话。林潋嘴角含着淡淡笑意,“但我听见了,你每次来都说,只要我伤好了,你就不气我了。”
沈嫣哼了一声,“少套我话给自己开脱,我哪次说的?”
林潋垂眸笑道,“你真的来过。”
沈嫣扭开脸,把手帕丢给她,“自己擦。”
林潋摸过手帕,仔细叠好,双手捏着,宝贝似地捂在被子上,鼻子红红脸颊红红,眼睛却水水地望着她,“阿嫣,你明天也来看我吗?”
“你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真的不理你了。”
意思是,阿嫣这几日是假的不理她。
林潋努力按着一脸笑意,把腹诽的话软巴巴吞回肚子里,轻声唤道,“阿嫣。”
“嗯。”
“阿嫣…”
“干嘛呢?”
“那你呢?你有想过以后吗?”
“当然有。”
林潋咬了咬唇,“里面有我吗?”
沈嫣睫毛微颤了颤,转开眼睛,“不代表我以你为重到无视自己的程度,我跟你可不一样。”
林潋甜甜一笑,红红的眼睛里无尽悲喜,“…有我。”
沈嫣心下酸软,抬手轻轻捂住了林潋的眼睛,“不许哭…”
掌心如天幕,微凉穹苍温柔笼罩,长日思念化成了泪,静静流淌,冲刷去多日的不安,抚平了心底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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