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于那个一出生便已死去的孩子,善词终究不忍打听他太多的消息,只是从当日在玉琅宫替她接生的稳婆口中得知,她生出的那是个男孩,且已经成了型。
生下之后,稳婆便用布将这小小血团给裹住,交由底下人挪去寻了块地方安葬。
葬在哪,善词并没多问,脸上也从未对这孩子的死流露出过多神情,只是每日会在佛前供奉一炷香火,这习惯也一直延续至她归京重新回到善家。
婆子前来禀报裴元渡登门的消息之时,善词正在佛堂之中秉香替腹中逝去的孩子默念超度经文。听到消息,她便吩咐了人先在正厅恭迎太子,旋即简单收拾了下头面,便去见客。
如今母亲已不在,父亲又神志不清难以主事,善词也不再是闺阁女,便没了那么多规矩,替家中长辈会见外客倒也使得。
至正厅之时,裴元渡独身一人,正负手背对她立于厅上。
数月不见,世事更迭,再度见到那一抹芝兰玉树的背影,善词不由得有些恍惚,又有些心酸。
她伫在原地,无声浅浅挥手撤下了背后跟随的人,才红了眼眶对那背影轻声唤:“元郎……”
裴元渡闻言侧首微动,转过肩膀看向她。
善词忍下眼泪,上前对着裴元渡一拜,红了眼圈强颜微笑:“如今该称呼一声太子殿下了。”说着,她福身以礼对他盈盈拜下,毕恭毕敬地道了一句,“善词请太子殿下金安。”
裴元渡忙握了她双臂扶她起身:“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握住她双臂之时裴元渡才惊觉到那袖管下的胳膊细骨伶仃得可怜,便上下打量她一番,琥珀色的清澈眸子不觉攥起心疼:“数月不见,怎的瘦成这样了?回来后身边的人伺候得可妥当?这些日子我太忙,没顾得上你,若是有什么缺的,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坦的,得差人告诉我,我好替你安排。”
“多谢太子殿下。”善词听他柔声安抚,心底不觉升起暖意。
“私下里,还是唤我元郎吧。”裴元渡弯起眼,笑意柔和。
“是,元郎。”善词轻声应了,双颊染了些淡淡绯红色,低眸时不着痕迹地掩饰眼底闪过的欢欣和女儿娇羞。
她请了裴元渡上座,自己则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
“今日元郎怎的忽然过来了?”善词疑惑问。
“想着你回京之后我还未曾登门看望过你,心里对你放心不下。”裴元渡望着桌对面清瘦的女人,眼底浮现温柔,还有一丝难以被人察觉的贪婪。
若说出阁之前的善词是朵含苞待放的娇欲骨朵,出阁之后绾发已为人妇的她便是朵盛放的牡丹,原本欲遮还掩的风情经雨露泽被之后尽数展现,相比闺阁女的豆蔻青涩,如今的她举手投足之中不经意弥漫着一种别样的风韵,这场劫难般的生育没有摧残她光华,倒显得目下的她愈发楚楚惹怜,低眉敛目时眉宇间薄云般的愁色,令裴元渡有一刻当真把持不住,想拥她入怀、藏娇金屋。
裴元渡能理解裴沉昭为何对善词迟迟不肯松手,这样的一个美人,实在难得。
平心而论,他亦非圣贤,面对这样一个美人做到如柳下惠般坐怀不乱、毫不动心,也是不切实际。
“除了来亲自看看你,还有几件事,须得与你当面说一说。”裴元渡略略正色。
“可是废太孙之事?”善词藏在袖中的手暗暗收紧,心亦揪了起来,目下关于裴沉昭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她警惕。
裴元渡缓缓一点头回答了她所问。
善词惶然咬牙,不觉脸色有些苍白,又急又快问:“如何?陛下可是已经准备下旨赐死他?”
她目光紧锁裴元渡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迫切地盼望能从他口中获得自己想听到的那个消息。
可在她万般企望之下,却看到裴元渡的长眉微颦,紧接着,他面色沉重地微一摇头。
一刹间,善词掐着掌心的指甲狠狠嵌进皮肉里,她几乎是当下冲身站了起来,又快又急地问:“怎么会!?戾太子与他父子二人行大逆不道之事,陛下难道还要留着他的性命吗?怎么会呢?”
“阿词,你先坐下,别着急。”裴元渡见她惊怒之下冲动,忙起身按她坐回椅子上。
“元郎,我不能不急,裴沉昭活不得!你能不能求求陛下,能不能请丞相大人上书?他留着便是个祸害,他怎么还能活着?”善词抓着裴元渡衣袖激动质问,泪涕涟涟,“可否请陛下再三思?元郎,我求你……”
善词哀泣,裴元渡望之亦于心不忍,却还是不能不如实说出:“阿词,我知道你对废太孙恨之入骨,我心里未尝不想替你报这杀母之仇?可留废太孙一条性命是陛下的意思,我与林丞相恐也不能回转陛下心意。”他微微叹息,“现如今,不该称呼废太孙了,再过一阵,还得改成一声燕王。”
“燕王?”善词瞳孔骤张,不可置信地一把抓紧了裴元渡手臂,“……封王?怎会?”
“陛下宅心仁厚,又至暮年,难免感念往事。戾太子与兴侯一事,他虽龙颜震怒,却又想起了已故的章慧皇后。”裴元渡叹了声,“前朝时,陛下最初不过一布衣出身的读书人,在前朝为官之所以能够平步青云,莫不是因为当年章慧皇后对陛下一见倾心,处处铺路扶持。后来前朝覆灭,大陈创立,也离不开章慧皇后与戾太子游说韩家的功劳。没有章慧皇后,兴许便没有今日的陛下,戾太子谋反虽是不忠不孝,可陛下到底念及亡妻。如今裴沉昭算是章慧皇后唯一的嫡系血脉了,陛下不忍杀他,倒也说得过去。”
善词听着裴元渡絮絮诉说,一颗心如堕冰窖,手脚发麻失去知觉。
她僵硬地松开裴元渡衣袖,整个人如抽干魂魄一般怔怔无力瘫软在椅子上。
她等了那么久的结果,盼了那么久的消息,到最后,却是裴沉昭封王的结局……
昔日的折磨历历在目,这些天来,善词一直刻意控制自己不去想过去的不堪,转而安慰自己马上就会迎来平静的日子,如此,给她煎熬的生活带来一点盼头。可刻意的忽略并不能真正抹除往昔的痛苦,那些痛苦只是暂时被她压下,每当它再度浮现,她整个人便犹如重新被丢进油锅煎炸,疼到钻心,疼得难以呼吸。
裴元渡望着善词苍白的面容,有些不忍,他抬手替她抚了抚颊上的泪,安慰道:“虽说没赐死还封了燕王,可陛下也说了,就藩之后,裴沉昭永世不得回京。阿词,他不会再回来,不会再伤害你,你与我同在京城,有我护着你,你可以安心。”
一直垂头不语的善词这才回神一般,挂着眼泪缓缓抬起头。
她泪眼滢滢地望着他,眼底逐渐有了光亮,望着他时,如看向救星。
裴元渡凝望着善词深邃的瞳孔,只觉得那双眸子似要将他吸进去一般。
屋外的雪静静飘着,那一刻,也不知是着了魔还是怎的,裴元渡缓缓扶起了善词,在她还未来得及反应的时候,将她深深搂进了怀中。
善词怔住,双手撑在裴元渡胸前,抬眸却见他望着自己的眼含无限柔情。
厅中静悄悄的,善词伏在他胸口上,听得见那近在咫尺的心跳声。
见她没有抗拒,裴元渡的双手慢慢环上了她细腰。
善词怔忡地由他抱着自己,感觉到他的唇慢慢挪移至了她耳畔。
他的唇亲昵地贴着她耳鬓,温柔厮磨低语:“阿词,当初我答应事成之后会护你周全,我不会食言。你放心,从今以后,不论是裴沉昭,还是旁人,再也伤不了你分毫。你做我的人,留在我身边,可好?”
他的吻细碎落在她颊,见她并未反抗,动作便逐渐冒进,最终吻在了她柔软的双唇之上。
他留恋地轻吻她,拥抱她。
善词亦努力迎合着裴元渡的吻,一方面,她无法抗拒与自己内心倾慕之人的拥吻,而另一方面,裴元渡的吻,像是可以遮盖她身上曾经烙印过的属于裴沉昭的痕迹跟气息。
她迫切地想要将裴沉昭的一切痕迹抹除,无论是身体上,还是内心中。
嫁给裴元渡,是她心中一直期盼的事情,也或许是她彻底摆脱裴沉昭阴影的一条出路。
如今,这出路已被裴元渡亲手摆在眼前,她怎能不心动?
“元郎不会嫌我曾经侍奉过他人?不会嫌我身上曾有过别的男子的骨血?”面对自己心悦的人,善词终究还是有些胆怯的,她害怕裴元渡会计较自己的过往,害怕她嫌弃自己与裴沉昭那一段不堪的岁月,因而,当裴元渡向她抛枝之时,她有些迟疑了。
若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善家女,听到今日裴元渡对她说出这番话,该是多么欢心?若她不曾经历过那一段乌糟,该有多好。
裴元渡听懂了她的忧虑,他微微松开怀抱,转而捧住她双手按于自己心口。
他笑眼清亮,温柔澄净地凝望着她,专注说道:“我得阿词,如得至宝,往昔的事情都已过去,我不会再去想,今后,你只要在我身边平平安安待着就好。”
“我乃裴沉昭之妾,他未死亦未休弃,元郎要留我在身边,只怕会遭到朝中议论纷纷。”善词不愿裴元渡因自己而承受流言蜚语,可她却也真心想留在他身边。
裴元渡笑了,握了她的手凑近唇边吻了吻,道:“我知阿词为我思量,我也自有分寸,不会鲁莽行事,我们的事情,会好生从长计议,待到合适的时机,我会给你一个名分。”他正色望着她,“阿词,你身份如今尴尬,我要留你在身边恐也不易,因此,正妻的位置,我许是给不了你,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我知道。”善词淡淡笑了笑,心底却还是不免有些失落。
她知道自己妄想裴元渡正妻之位是不可能的,顶着罪人之妾的身份却还能留在他身边,她也知足,不会多求。
裴元渡细想:“至于燕王那边,倒是好说,拟一纸文书,和离便是。”他微笑道,“这段时间,我会命人拟好和离书,也会请陛下旨意,派人为你处理后面繁琐诸事。万事有我,你且安心养着。”
“元郎办事,我安有不放心的?”善词仰头盈盈微笑,顿了顿,“只是我还有件事想请你帮我办,不知会不会为难于你?”
“何事?你且说出来。”裴元渡问。
善词垂眼,纤长浓黑的睫毛耷落,遮盖住瞳仁泛起的点点锋利恨意:“和离书,我想自己亲手送到裴沉昭面前。”
虽不愿见他,可善词还是想由自己亲手去了断这一切,方解了心头恨意。
落井下石确是小人所为,可她愿做一次这小人行径。
只有自己亲手将刀子扎在裴沉昭心上,她才快意,她才能替自己、替亲人真正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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