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浮图关/第二稿

作者:也稚

晋江文学网独家发表

第一章

五月,雾散了。黄昏浓稠,像一缸染料倾洒在房顶青瓦上,一艘艘船停泊江岸,吊脚楼就浸在闪光的水中,挨家挨户往山上绵延。人们摩肩接踵,热闹如一年赶集的时候。

重庆城依山傍水,码头众多。十七道城门九开八闭,东水门便是其一。东水门码头始建于明,坐老城正东,是出渡长江到南岸的要道。

从东水门到最繁华的大马路,中间有数不清的茶馆,商贾之外,赶场的农民、小贩,文人雅士走进同一间茶馆,济济一堂。

茶馆是袍哥的茶馆,过东水门的人,无人不知这是袍哥大爷陆老爷的码头。

今日东水门船只停摆,而人头攒动,只因陆老爷的小女儿要出嫁。

“哎呀,好了没有?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

穿倒大袖旗袍的女人们在门槛门帘间撞上,焦急脸庞互看一眼,笑了。

“让我看看幺妹儿。”浑身穿戴白玉的夫人道。

“莫进去了,我马上把她接出来。”门里的媒婆道。

夫人身旁的年轻女人掸了下手帕,掩嘴笑道:“你怎么能‘接’,别个新郎官才能接幺妹儿。”

“对,对,”媒婆连声点头,笑开了,“大少奶奶说得对。我这就把幺小姐‘请’出来!”

霞帔喜服,大红盖头,一双大脚探出门槛。

陆家幺小姐搭着女用的手,跟在媒婆身后,身姿娉婷。

夫人没忍住抹眼泪,大少奶奶脸上也没了方才的戏谑,依偎着婆婆,轻声劝慰。

“好了好了,这是干啥。”陆老爷从旁走来,皱眉看这一群女人。可目光触及新娘子的身影,也有些哽咽了。

“老爷,时间紧。”媒婆说。

陆老爷跨出宅门,向女眷们点头。侍官便朗声道:“起轿!”

八位皮肤黝黑、身材健壮的汉子合力抬起轿子,接着唢呐声起,敲锣打鼓,人、车、马走起来。一列华丽长队穿过石板铺就的窄巷,步入大马路。

沿路挤满人,青砖大楼林立,匾额上书闻名的公司、商号、银行及国府机关。孩子们兴高采烈追赶,“来了!新娘子来了!”

颠簸的大红玲珑轿子里,陆诏年一把扯下红盖头,道:“重死了!”

轿旁的女用听闻动静,低呼:“小姐,吉日兴不得打诳语。”

“你真是我祖宗,我嫁都嫁了还要听你唠叨。”

语气轻狂,透过帘子一角,却见她生了一张圆润小脸,一双眼恰若小鹿。

“我、我怎么能是小姐的祖宗……幺小姐,你才是我祖宗咧!”又绿又恼又好笑。

“过了今晚,你就不能再叫我小姐啦。”

瞧女用快哭了,陆诏年反而笑起来:“又绿,唱支曲儿罢。”

漫天金粉,如梦似幻。

陆诏年想起从前。

*

俗语云,天下未乱蜀先乱,天下已治蜀未治。

自前朝气数殆尽,水陆交通早已不再属于官家。军阀混战,以家族为中心的旧社会乡镇变得混乱。农民外出谋生,或投奔军阀,或加入会社,共同抵御山匪。

少时,陆霄逸家还守着几亩地,经常背蔬菜去离家不远的黄桷垭镇上赶场。一去二三里,茶馆四五家。四川遍布茶馆,而这些茶馆不仅是乡民聚会的地方,更是袍哥的“码头”。

陆霄逸因为念过学堂,会读写,为镇上一位袍哥大爷相中,加入了袍哥。他混吃混喝,热衷赌博,也帮佃农弟兄摆平大小麻烦。在镇上有名头了,可因为很多时候要“孝敬”大爷,他仍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重庆开埠通商以来,洋人在乡镇修建教堂,布道。得知教堂救济贫民,许多人不做活,只等领菜粥。这在陆霄逸等“有识之士”看来是洋人愚民的手段,数次冲突后,陆霄逸一群袍哥兄弟联通各地都展开了“教案”,焚烧教堂。

到山里躲风头的时候,陆霄逸结识了自称“侠女”的马帮武夫之女,艾纫。艾纫说服他参加“革命”,陆霄逸尚不知何为革命,奔着打倒帝制与封建社会,从此能过上好日子,他毅然同艾纫一起参加了四川的保路运动。

哥老会原就是从前为反清复明而兴起的秘密结社,时逢反清革命,陆霄逸感到一种叫作“天将降大任”的豪情。帝制倒了又复辟,军阀来了又去,其中多少事情与会社有关今已不得而知。陆霄逸与艾纫在荒芜的农田请月神为鉴,拜天地,结为夫妻。

十余二十年过去,从保路运动到辛亥革命,川黔军阀混战,本埠基层组织瘫痪,各式帮会组织取而代之,佃农成了身份显赫的陆老爷。

不似大哥,陆诏年打一出世就是娇小姐。

那脸蛋好似难得一见的南洋珍珠,光生,粉彩。起初没有动静,一屋子人不敢说话,陆老爷在门外候着,难掩焦躁。只听婴孩脆生生一哭,陆老爷如闻御诏,欢喜得直闯进屋。

夫人艾纫坚持武家的女儿不兴缠足,从未给陆诏年缠足。

有时候陆霄逸感叹,都是因为当年没让女儿缠足。在旧社会风气未退的今天,以示与下层人民身份之别,仍有大户人家的女儿缠足。农妇为了干农活而不缠足,更有人作街头“泼妇”,敢于公开和男人交锋。

八岁那年,陆诏年才得知父亲还有位二公子。

据传,这二公子实际是养子,为姨太太早年所生。一次云南之行,姨太太歌舞之姿令陆老爷倾倒,不顾家族中人反对也要纳妾,不仅如此,还将女人的儿子收为养子,一同接回公馆。

亦有传言,早在滇军入黔,打压哥老会那年,陆老爷就已结识姨太太,但因惧怕家中悍妇,一直养作外室。终归,儿子是要认祖归宗的,于是陆家将母子二人接了回来。

男孩个头不高,和他母亲一样有双狐狸似的眼睛。

父亲说:“从今往后这就是你二哥。”

陆诏年把手里的万花筒砸过去,砸到男孩额角,汩汩淌下血。他伸手接,没接住,万花筒砸在地上,玻璃碎了,流一地粉沙。

“那是西洋的东西,”扔东西的人肆无忌惮地说,“你要赔我。”

陆闻恺在云南边陲长大,风吹日晒,很瘦,也高挑。他站起来,“我见过那些玩意儿,不值钱。”

“你见过?”陆诏年质问里带点天真的语气。

“嗯。越南,你知道吗?我们离越南很近,那里是法国殖民地,很多洋货。”

“什么是殖民地?”

陆闻恺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说:“好比一个陌生人闯进你家,告诉你他是你爹,然后你就得完全听他的了。”

陆诏年皱眉头,“你以前没见过爹吗?”

“和我一样的野孩子很多。我可以没有爹,但我娘不能没有丈夫。”

“这又是什么意思?”

“女人不能做野女人,女人有丈夫才可以生养孩子。”

陆诏年睁大眼睛,“你阿妈没有吗?所以你阿妈要抢我阿妈的丈夫?”

女孩比看起来的要聪明。才八岁,就能够毫不留情揭露他面上的心底的伤疤。

或者说,陆诏年生性残酷,乖戾,只要别人身上最昂贵的东西。掠夺了又能将其轻易丢弃,但后来他才真正了悟。

这番对话经陆诏年不设防的嘴传到夫人耳朵里,陆闻恺被夫人叫过去,挨春天里最细的树枝抽打。四月倒春寒,他一面感受寒浸里发热,一面以火辣辣的伤口迎接风刃。

陆闻恺原本话少,此后变得更寡言,尤其对陆诏年。

可以肯定的是,陆诏年更加讨厌他。

他和母亲先是住用人房一样的别院,后来小洋楼起好了,就搬了进去,鲜少和正室及嫡出打照面。母亲在楼院前种了很多花,就像他们原来的家。

盛夏招引蝴蝶,陆诏年放学回来发现了,专门让人做了扑蝴蝶的纱网,拿着纱网扑蝴蝶,和用人们一起在院子里吵吵闹闹到天黑。

她不吃饭,夫人催了一趟二趟,亲自过来逮人。陆诏年便诬陷这一切都是哥哥指使的。

陆闻恺第一次听到她叫他哥哥,实际上有点反胃。以为他又要挨一顿板子,可夫人没再信这荒唐的谎话——小学生的想象力实在有限。

不过陆诏年是真的为蝴蝶着迷。

当晚被夫人守着写完功课,陆闻恺看着二楼那扇窗户的灯光熄灭了,没过一会儿,就听到自己房间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女孩念念有词,好似施展某种法术,她小心翼翼地踩在花丛里,生怕折了开得正盛的绣球花。

“啊!”

他听见她摔倒了,犹豫着,起床趴到窗边。

往下望去,只见女孩倒在花丛里,蓬松睡裙和绣球花轻柔缠在一起。她喘着气,双手捧着,极小心、极小心地张开一点缝隙。

她应当是看见了妖冶的蓝色蝴蝶,一种在炎热的边陲小城常见的蝴蝶。她笑了。

月光皎洁明亮,她璀璨的笑容,还有眷恋地放飞的蝴蝶。绣球花和茜草变得无边无际,是她柔软的被子。

之后陆诏年经常偷摸到院子里扑蝴蝶。不知道她在哪里听说,蝴蝶可以做成标本展示,她让人做了玻璃框,把做成的蝴蝶标本抱去给所有她喜欢的小朋友和尊敬的长辈观赏,唯独没有拿到小洋楼里来。

天气转冷,花缓缓凋落,蝴蝶和陆诏年都不到院子里去了。

中秋节夜晚,陆闻恺和母亲得到允许,第一次进宅邸吃饭。夫人、陆诏年和她的兄长挨着坐在圆桌一边,他称作父亲的男人和他们说笑着,空气里油辣子飘香,他和母亲被隔绝在外。

他们吃一种油炸过的糯米糍粑,糍粑的样子像压了模子的月饼。供给月神做贡品后,晚上便拿来享用。陆诏年喜欢用糍粑配黄豆粉,甜滋滋的,她喜欢吃甜食,这一点就和他不同。

他们围着一张桌子,拿糍粑,手碰到一起。

陆诏年瞬间丢开来,连同糍粑一起。黄豆粉浅浅扬起,他一呼吸就被呛到。

“我不要吃了。”陆诏年同她的奶妈说。

这么大个人还要奶妈陪着,实在希奇。不过听母亲说,因为伺候陆诏年的用人也才丁大点儿,要人教,所以让奶妈继续伺候一段时间。陆家和别人家里不一样,别人不喜欢女用的丈夫上门,但陆家雇了奶妈的丈夫做长工,平时送陆诏年去上学的就是那长工。

没有人送陆闻恺去上学,甚至进出都从后门过。学校里的人不知道他是陆家的少爷;知道他是陆公馆来的人,他们更不当他少爷。

两次考试过后,夫人让陆闻恺辅导陆诏年的功课,他得以在特定时间进入宅邸的书房。

实际是父亲的主意,父亲总希望他们能更亲近。

首页发表时间有误,正式连载于2022年4月。背景到生活细节均有文献考据,非直接引用不赘述。

第二稿于2023年11月发表,修改叙事顺序,补充细节及下卷故事线完整度。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一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我的老千江湖

结婚而已

春潮野渡

你怎么又掉毛啦!

重逢又在破晓时[刑侦]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浮图关
连载中也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