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假期,陆诏年完全无心课业。
盛夏阳光挥洒,少年少女骑马翻山越岭,纵情驰骋。他们渴了,掬一捧清泉,热了,直接跳进溪水里。
衣衫裹了汗水与山泉,裹住他们纤细的身躯。他们大笑着,滚进桑树堆。
陆闻恺撑起身来,注视着陆诏年。蝉鸣声催得陆诏年面颊潮红,陆闻恺拨开她贴着面颊的发丝。
“小哥哥,你不走好吗?”
“为什么?”
“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年年,我们,不可以。”
“谁说的?你一定要走,那么你带我走,带我走吧!”
“陆诏年,你想清楚了,这不是好玩的游戏。”
陆诏年攥住陆闻恺敞开的衣襟,汗水淌湿他脖颈胸膛。
没等到陆诏年回答,陆闻恺却有些急切了:“陆诏年……”
“小哥哥,我是喜欢你的。”陆诏年垂眸。
话音刚落,嘴唇就被封住了。她睁大眼睛,可什么也不清楚。
“陆诏年,我的喜欢,是这样的喜欢——你害怕了吗?”
像是吃到糖果,发热的、苦涩的糖果,陆诏年手掌抵到陆闻恺胸膛上,混乱而含糊地回应:“我不害怕。”
“答应我,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永远也不会。”
“小年——”
艾维姨母沿着马蹄找了过来,透过翠绿的桑叶缝隙,看到了衣衫不整,依偎着的兄妹。
两个孩子惊慌地站起来,陆诏年膝盖发软,又跌倒了。
陆闻恺把陆诏年拉起来,艾维即刻上前分开了他们。
“你们在做什么?”
“我……”陆诏年失去了言语。
当晚,艾维将二人送回陆公馆。
陆夫人震怒,陆诏年从此被禁足。
陆家幺小姐择亲的消息传出去,城中媒婆踏破门槛。可不知怎么回事,始终没有定下。
一没裹足,二不斯文,你袍哥人家的女儿,还想嫁哪个大门大户呀。会馆老爷的婆娘们背地里笑话。
陆夫人把她们叫到挂灯笼的堂口茶馆,烟杆上吊紫绸香囊。夫人一口一口抽着,也不说话。
陆诏年是陆家大小姐,想嫁哪户人家,嫁哪户人家。婆娘们照江湖规矩规矩摆茶碗,喝过茶,踅回家去了。
婆娘们的丈夫有好人选,只待大爷拿主意。
别人家点油灯,陆公馆电灯通明。陆诏年趴在窗户边沿,听见陆老爷说:“十六了,该嫁人了。”
亲事说定那天,陆诏年哭了三天三夜,嗓子喊哑了。于是晓得,哭不顶用了。
冬过了,年来了,春去了,脚夫和邮差常往陆家送信,陆诏年每回都让又绿去接信,可从来没有寄给她的。她渐渐不盼了,就等着嫁人。
嫁了人,从此就没有牵挂了。
*
唢呐声里,大红喜轿缓缓朝长阶下的江岸而去。
忽觉轿子悬停半空,陆诏年心口一紧,“可是他来了?”
又绿嗫嚅着,问抬轿的汉子,“还没到码头呢,怎么回事?!”
“不好啦,不好啦,出事了!”媒婆呼天抢地,踉踉跄跄跑过来。
那坐在千亩佃田大宅里等着迎亲的跛脚少爷死了。
过东水门,送亲队伍骤然停下,却不敢将喜轿落地。
石板路如瀑布般倾泻在峭壁上,行人熙熙攘攘。喜轿是去是留,男人们拿不准主意。
直到夫人遣人来话,立即把幺小姐送回家。
敲锣打鼓的声音没了,轿子里寂寂然。陆诏年掀开窗帘角,看见方才欢喜的面孔变得讳莫如深,窃窃私语。
报上早有登告,陆家千金与董少爷大婚将开筵三天三夜,先办中式,再回城里办西式,邀各界名流权贵。请柬、捧花甚至烛台等琐屑一应乃大少奶奶亲自操办,可见陆家对这桩婚事的重视。
眼下这桩婚不能结,即使是城里有头脸的人背地里也说,总商会会长陆霄逸嫁女,大婚当日陆小姐克死新郎官。
陆家不认,还没过江,怎么能叫“克”,可坊间闲话拦不住。
家族颜面尽失,陆老爷大怒。两家差人来回奔走,一度交恶。媒婆一时也不敢露面,到乡下躲风头。
夫人同陆老爷大吵,那跛脚少爷久病缠身,他家舅舅是黔东南大军阀,能助推陆家在云黔的军火生意,这桩婚根本就是为了生意,本就不该结!
陆诏年不觉得自己可怜,虽然人们都这么说。
那跛脚少爷才可怜,还不到二十岁就死了。
后来,董家给少爷找到乡下一户人家的女儿,结了冥婚。
陆诏年委屈过,迷惘过,还有对家人莫名的愧疚,都教炎热天气捂化了。
公馆里的日子一切照旧,人们唤陆诏年小姐,备专门的下午茶,呛口的、甜口的、冰镇的悉数奉上。怕陆诏年乏闷,大少奶奶请戏班子到家里来唱曲儿。可无论如何,陆诏年为婚事休学在家已有一年半载,心底早就厌倦了。
安静的午后,陆诏年无所事事,踅至偏厅。阳光透进窗玻璃,细微粉尘飞舞,落在钢琴上。
自打这架钢琴的主人离开后,家里再没出现琴音。
陆诏年打开琴盖,弹出来音节断续,并不用心。又绿站在后边,给她摇蒲扇。
“母亲这不许那不许,就是怕我上街给人看笑话,可我又不怕别人笑话。什么八字硬,阴煞,笑死人了,要真是这样,陆家的男人怎么还活得好好的?”
又绿露出忌讳的神色,提醒道:“少爷可都在外边。”
陆诏年捂了捂嘴巴,忙作揖道:“关二爷在天有灵——”
忽闻一声笑,陆诏年回头看见大嫂走来。
“大少奶奶。”又绿颔首。
冯清如描眉抹唇,发髻高盘,着一袭阴丹士林布长旗袍,窄领衬得脖颈纤细。长旗袍底下藏一双小脚,冯清如走路缓而轻,说话亦然。她把洋伞交给用人,招呼又绿去请姨太太。
陆诏年看见她手中的信件,问:“可是大哥来信了?”
冯清如笑道:“你小哥哥来家书了。”
陆诏年瞪大眼睛,又蹙眉道:“我已经不这么叫了!”
冯清如浅笑,“是,我们幺妹儿长大了。可他总归是你小哥,不能没规矩。”
陆诏年走到沙发旁,瞧着冯清如手上的信,咕哝说:“那……他说了什么?”
“等小嬢来了,一起看吧。”
不一会儿,姨太太从后院小洋楼来到偏厅。
一袭裹身旗袍,不见得多时髦,可眼角眉梢的风情让人忍不住感叹。“眸若秋水”形容的大抵便是这样一双眼睛,陆诏年从未在第二个人身上见过。
家里几位晚辈照规矩该唤姨太太“小嬢”。冯清如颔首问候,陆诏年抿唇不语,多年来如此,姨太太习以为常,从无计较。
姨太太不识字,冯清如把信拿给她,她展平抚摸,仿佛见到写的人似的,心绪万千。片刻,她把信递还冯清如说:“你念吧。”
“契爷、夫人尊鉴:自惜朝别家求学,荏苒数年,拳拳盛意,奉违提训。今至函,谅达雅鉴……”冯清如轻声读信。陆闻恺关切父母身体,兄长近况,而有关他的大学生活不过寥寥数语。
陆诏年觉着他做了中央大学的大学生,就快把这个家忘了。寄回的家书只几封,都是些问候椿萱的陈词滥调,连他自己的母亲都无意多言似的。
信念完了,冯清如收起来,要拿给在楼上静养的夫人。
陆诏年不信,陆闻恺只字片语都没提到她。她腾地起身,夺走冯清如手里的信件。
字迹比从前更为洒落:
欣闻三妹大喜,兄由衷快慰,谨寄数语,聊表祝贺。
犹蚂蚁噬心,一阵难耐。陆诏年嚷道:“他胡说!”
姨太太不明就里,“这是怎么……”
冯清如道:“二少这封信写在小年大婚前日,不知道婚事已经……”
陆诏年已抄起书信往楼上去了。
冯清如疾步跟不上,叫又绿拦着幺小姐。
又绿左看看右看看,为难地说:“小姐应当不会向夫人告状。”此话一出,厅堂气氛更显诡异。
姨太太忙追上陆诏年上楼,“幺小姐,我代他给你道歉……”
陆诏年从走廊阑干旁冷眼俯视,“需不着。”
陆诏年消失在走廊上。姨太太不得允许不能上楼,只得往回走,冯清如前来宽慰,又道:“小年以往不是小哥哥、小哥哥的,怎么这阵子……”
“其实,打一开始幺小姐就不接受多了这么个契兄,他们经常割孽,甚至打架。后来才好了。可是好了又……”二姨太叹息。(割孽:闹矛盾)
冯清如点了点头,“小年这脾气……婚事成了这样,可能借着这由头闹脾气呢。二少这是好意,我想夫人不会责怪的。”
后院的茶花已经开过了,从二楼朝东的窗户望出去,能看见小洋楼那边的绣球花,影影绰绰,想来那偏隅小院的花在这个时期繁盛极了。
陆诏年给母亲读信,母亲也不要听。陆诏年心中乏闷,向母亲请愿,想出门去。
“母亲,我就出去一会儿……”陆诏年趴在床榻旁,锦缎床帐别在黄梨木柱旁,躺在床上的女人背对她,身上只披了薄薄的蚕丝织被。
自打婚事变成丑闻,家里便争吵不断,近来气温不断攀升,前日夫下午人同老爷出席了商会活动,中暑了,回来躺下,再没起来过。医生检查好几次,都说夫人身体康健,家里人便晓得,夫人是怄气了,作样子给老爷看。
屋里沉寂。见母亲缓缓起身,陆诏年忙把枕头垫高,从床头盒子里取出雪茄烟。
夫人瞧了陆诏年一眼,哂笑一声,“我可不是你老汉。”(方言:爸爸)
“父亲不喜欢这些洋玩意儿。”陆诏年咕哝着放下雪茄烟,夫人由她手里抽走,化专门火柴引燃。
“总是比大烟好,我老子就是抽鸦片死的。”
“你讲过好多次了……”
“我是跟你说,人得知道什么事儿能做,什么不能。”
陆诏年握起双手,规矩地垂在身前,“小年悉听母亲训话。”
夫人又笑了一声,薄烟从唇间溢出,“我没有话要训你,你走吧。”
“我……我就去姨母家玩,也不行吗?”
夫人呼出轻烟,“你得问你老汉,不过你老汉今晚不回来吃饭。”
手心卷了卷信封边缘,陆诏年隐忍着情绪告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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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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