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玄是第十六任浮屠城城主,游扶桑是第十七任。
但初次见面,游扶桑从不觉得自己会和这个神叨叨的魔修城主扯上太多联系,于是就连她肩上那只小青鸟也觉得聒噪。
庄玄看着游扶桑。
明月绽在庄玄清冷的面上,眉眼温润,把一身漆黑的玄衣穿出极温柔的气质。她拿帕子擦干净游扶桑面上的血,手掌抚过少女双眼,背起她:“睡吧。我带你出去。”
“睡不着。”游扶桑如实道,“你背得太颠簸。”
庄玄一噎,没好气:“是你太重!”
但还是将游扶桑的身体扶正一些。
“很重吗?”游扶桑想到什么,轻声说,“师妹前些天还说我瘦得只剩骨头了……”
“师妹,师妹,师妹。又是你的师妹。你有几个好师妹?”
“一个。”
庄玄奇怪:“你不是宴门的大师姐吗?怎么只有一个师妹?”
“同个师娘的,只有一个。”
“哦,你内心承认的师妹只有她一个。”庄玄笑,“你喜欢她吗?”
“……”
游扶桑不说话了。
“再闲聊些什么吧,”庄玄求她,“你不说话,我真怕你又死掉了。倘若你再昏迷,我该白救了。”
游扶桑:“不知道说什么。”
“啊……”庄玄苦思冥想,想了再想,“扶桑,你在宴门过得好吗?”
“……”
游扶桑不想说话。
庄玄自顾自:“能做宴门掌门的首徒,又是大师姐,该是很厉害吧?我瞧你根骨很不错呢。”
根骨好——游扶桑心想,根骨当然好了。
但倘若这根骨,根本就不是为了修炼而来的呢?
“但又怎么入魔了呢?”庄玄疑惑,“宴掌门还真是翻脸不认人,你背后这道剑气是她劈下的吧,真是下了狠手——啊呀呀,那你念叨的宴师妹,岂不是这宴掌门的女儿?宴门少主?”
“是。”
“那还真是情天恨海,忍辱负重。”
游扶桑憋着一口气,想说不会用词不要乱用,但也知晓庄玄只是好心,想让她思路活络些,不至于一下子没喘上来,又陷入昏迷。
可已经到极限了。
错乱的经脉被暴涨的魔气冲毁,又被庄玄用魔气安抚,勉强恢复了,而都不彻底,游扶桑仍似一只提线木偶提不起气来,分明没有动作,骨节却在发出咯咯的响声,皱眉也疼痛。伤口已经被包扎,但还渗出鲜血,黑色的衣服都被浸湿了,庄玄身上也沾满她的血,滴答,滴答,落在结霜的夜路上。
游扶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见死亡。
忽然,她感觉自己被抱起来,头枕着谁的膝盖,是庄玄轻轻说:“扶桑……对不起呀……”
庄玄不止一次这样与她说。
说这话时,庄玄总把眼低垂,眸底似在落雨,有雨后竹林山茶初绽、影影绰绰的潮湿。
庄玄看着她,仿佛在透过她凝视什么。
可每每不等游扶桑开口问话,庄玄眉一挑又笑开,回到平时没心没肺的模样。“瞧我做什么?莫不是看上我了?”她装作苦恼,“我救了你的小命,是你的再生之母;我授你浮屠功法,也能算是你的师娘。啊呀呀,倘若你喜欢我,那可是以下犯上欺师灭祖的重罪呀!”
“……”游扶桑嫌恶道,“有病!”
庄玄哈哈一笑。
话题自然而然被岔开。
是以,时至今日游扶桑仍然不解:分明是庄玄救了她、收留了她,又缘何总是与她道歉呢?
*
到达蓬莱时,天恰巧开始落雨。
蓬莱上点点夹竹桃过春不谢,吸饱了雨水沉甸甸挂在枝头,游扶桑随手折枝作伞,站在夹竹桃下,眉间一点朱砂比桃花更艳,靡艳至于腐朽。
也比夹竹桃更具有毒性。
夹竹桃苷不过使人昏迷休克,即便毒素发作,仍有许多生还的机会。而浮屠魔气入体,往往瞬息毙命。
在竹前浇花的小妖瞥一眼游扶桑,反应过来之前还在乐呵呵地笑,以为哪家深居简出的桃花姐姐出来听雨,等瞧清楚那双金瞳,浇花的水壶一丢,小妖一屁股坐在地上,“游游游游……”硬是咬住舌头才没把那三字诨名“浮屠鬼”喊出声,她到处乱爬,眼泪汪汪地大喊,“救命啊!!魔修攻进来了!”
“噤声。”魔气在电光石火逼近,游扶桑反手掐住小妖乱喊乱叫的嘴巴,“带我去见你们的椿木长老。”
小妖哽咽几声,断断续续道:“小的,小的只是一个浇花的,如何见得了长老呀!”
游扶桑笑了笑:“那你没用了。”
说罢她抬起手,似乎要杀人灭口,小妖又要站不稳,面颊上豆大的泪珠一挂,嚷嚷道:“别杀我!有用的、有用的!能见到,我能见到……游城主,我带您去就是了……”
“早这么说不就好了,”游扶桑拽着她后领,将她向前一丢,“带路。”
小妖嘤嘤嘤地带路。
她们行过蓬莱长长的栈道,小妖淋着雨,眼角余光撇见身后游扶桑撑伞不疾不徐地走,往前看,栈道尽头是蓬莱仙山飘渺的云雾,雨丝清清凉凉,妖修的长老阁隐在山雾之后。
出卖长老阁位置可是大罪,小妖苦思冥想着要怎样搪塞游扶桑,又或者通风报信,岂知栈道上最后一步,游扶桑忽而搀住她的手,似笑非笑看她,如蛇如蝎:“小心些,别摔死了。”
小妖扯扯嘴角,天大的胆子也被吓破了。
进入长老阁比想象中顺利。季夏暮雨妙,入秋有凉天,在这样细雨纷纷的蓬莱美景里谁都不想平白无故挨一顿揍。是以,一路上所有妖修毕恭毕敬战战兢兢顺眉低首,仿佛游扶桑不仅是浮屠之主,也是她们蓬莱的主人。
长老阁翠绿满堂,顶上中空,地面最中有一汪泉水,天光不偏不倚洒下来,罩住整个波光粼粼的清泉,雨丝点点金光。椿木长老靠在泉边桌案,正饮茶。
她已经太老了,虬须爬满整张苍老的脸颊,颦笑都看不分明,在看见不速之客时,她十分勉强地抬起头,“你来了……”屏退小妖,阁内余她二人,椿木开门见山,“扶桑城主,我知你此行何为;闲茶无事,我亦在等你。”
游扶桑一挑眉,没搭腔,落坐她正对面。
椿木八千年春八千年秋,不仅是最年长的妖修,也是最年迈的修道者。她在蓬莱避世不出,却见过人间无数雨打风吹去;听神得道,她是与天地同寿的老者,一念生,一念死,不过是贪恋人间,才留在尘寰。
她对游扶桑道:“我看见,你命里有一劫。”
“谁人命里无劫?”游扶桑轻笑笑,“不过,假若你看得不对,那将是你蓬莱要多一劫。”
“蓬莱劫数多得算不过来了。这百年来,加上你,已经有……”老人手指比划,“三位浮屠人士隆重拜访过此处了。”
游扶桑早有意料,细心问:“另外二位是?”
“游城主,你心里知晓的。”
游扶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知晓我还来问你?
但到底还是非常有为客的自觉的,她道:“一个是庄玄,还有一个是?”
椿木避而不谈,拿几枚铜钱推演,“马钱子,番木鳖,角弓反张。”
“……”游扶桑的为客自觉消失了,她碾碎茶盏,皮笑肉不笑道:“老东西,说人话。”
“我不能说。只是可以提点,你要找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眼看游扶桑要生气,椿木急忙护住自己的茶盏,“目前她在孤山。”
“在孤山?”
和浮屠令有关的人……在孤山?
“对,”椿木道,“事实上,宴门之祸,孤山之计,浮屠之惑……答案,从来都在同一人。”
哪一人?游扶桑心知肚明就算问了这老椿木也不会答,才只淡淡道:“前二者与我无关,我只忧心最后一个。”
椿木果然上钩。“皆与你有关。”
游扶桑强调:“无关。”
椿木:“有关。”
“无关。”“有关。”“无关。”“有关。”“……”
游扶桑从善如流,作洗耳恭听:“与我有何关系?”
她自然恨不得椿木直接将那人姓名奉来,但也知晓推演之术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果然,椿木抿下最后一口清茶,“泄露天机,遭殃的是老朽呀。”
“但除开这些,扶桑城主不好奇么?勾联这一切的孤山玄镜究竟是个什么作用?”
游扶桑瞥她一眼,语气平平:“好奇。您请说。”
“孤山玄镜,有俗世天书之称。它可以预见未来,但是以窥视者的修为作消耗的,且以三百年为界。我大可以告诉你,三百年前孤山老人尚在,她们在镜中窥见的孤山之祸是一只灵狐。一只狐狸作何畏?自是有人信、有人不信。三百年后,也便是近年,窥视玄镜的人则是宴清绝。她窥探,又将玄镜毁坏,似要掩盖什么。”椿木顿了顿,“不过,鲜少有人知道,倘若玄镜被毁坏,命运的走向或许真的会发生改变。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宴清绝才不惜自毁名声与修为,亦拼死相护。”
“她看见了什么?”
椿木不答。
游扶桑正色道:“椿木,我猜你是知晓宴清绝在镜子里看见了什么、又为了什么宁自毁名声也要拼死相护的。”
“灭己而相护的,自然是为了最珍视最重视的东西。”椿木一顿,放下茶盏,微微笑,“唉,老朽已经提示得太多了,再多言真的要出差错啦。扶桑城主,您何不自己去王母峰看呢?”
*
一趟不算白来,游扶桑独自前往王母峰时是这样想的。
到得了王母峰,又问得了浮屠令的困惑,至于椿木神神叨叨的“同一人”—— 还能是谁?
方妙诚。
但再问椿木也不会说的,只会用一些似是而非的言辞作搪塞。只是不知道这方妙诚与浮屠城有什么联系……
游扶桑对方妙诚所知甚少,几乎未关注过。只知道孤山周二郎稀里糊涂爱慕了一个女子,稀里糊涂成了亲,稀里糊涂坐上孤山掌门位,又稀里糊涂丧了命。
难道其中都是方妙诚的手笔?
游扶桑不解,感觉这些孤山私事与她也没什么干系,就算真了解了又如何、不了解又如何?不过世间情人仇人凄凄惨惨故事、淅淅沥沥血路,不是她曾经历的,也无需她再去走,如今当务之急,便是探清方妙诚到孤山之前,究竟是哪里的人,又与浮屠什么关系。
不过思及此,她已经站在蓬莱王母峰。
都说蓬莱奇景,但在游扶桑眼里都没什么稀奇,早过了游历山水时啧啧称奇的年纪,如今她见云卷云舒不惊了,朝霞晚霞皆过眼云烟。她看向王母峰下云海,站在高处,轻览众山小。
说来,奇门遁甲、爻卦推算一类的东西还是游扶桑在宴门里学的,此刻她屏息,在心中连点成线,鬼市,牵机楼,二者皆在蓬莱两仪风象处,至于反过来,越级一撇,游扶桑视线一顿,望向远处,点点峰头仿佛都在指向某一个隐在云雾中不得见的地界。
扶桑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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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蓬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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