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如是坐在她两腿中间,极快速地剥开三颗提子,一股脑儿塞来:“快请吃吧尊主!”
入魔百年,游扶桑早没了口腹之欲,如今娇滴滴的小孔雀坐在腿上,孤山准备的提子再没味道,尝起来也清甜可口。
只是这点清甜在看见席间姗姗来迟的人之时又变得索然无味。
她让宴如是转头:“你等的人来了。可喜可贺,不是傀儡,是如假包换的宴清绝本人。”
宴如是在听到声响的时候顿了下,视线与宴清绝对上时彻底怔忡在原处。那可是宴清绝,名满天下的宴门掌门宴清绝,如今一身朴素,跟在侍者身后走,背了长剑,步子里有不易察觉的战栗。
匆匆一瞥,宴清绝没有把女儿认出来,视线冷漠又陌生。
“宴清绝的腿废了,”游扶桑压着声音,“还有,宴少主与我的易容术是青鸾施的,她看不出来,说明……宴掌门的修为连我手下一个文官都不如了。”她恶劣地补充,“真是十分可怜。”
宴如是不答话。
宴清绝的出现让席间哄闹许多。宴门与玄镜与孤山,此事议论质疑者众,她们滔滔不绝地念叨,问了方妙诚不算,仍要问宴清绝,而宴清绝一字一句诚恳,重复的却还是方妙诚的意思——无外乎宴门窃取玄镜,罪有应得。
众人哑口无言。
“那些都是假的!是方妙诚逼母亲说的!”最着急的该是宴如是,她语无伦次,又不敢太大声,急得快要哭了,“阿娘怎么看得上那、那面破镜子!更、更不会去做窃贼——根本无稽之谈!”
厌恶宴清绝者如游扶桑,也不得不承认,宴清绝确实不是会做窃贼的人。宴清绝是一个视世间是非观念为圭臬的刻板之徒,别说窃取旁的门派的至宝,就算被逼进绝路,你死我活,也不会动一点歪心思。
就算有,也会克制于心,端正于行。
她是一个很讲求师出有名的人。便是从前,她恨游扶桑入骨,有千百万个机会悄无声息抹去她的存在,但她没有,偏要顺其自然地等到游扶桑被魔气全然侵蚀,才露出“早知如此”的了然冷笑,将她驱逐出宴门。
即便早就知道这是定论,也要静静等它发生。
这么一个一板一眼到令人啼笑皆非的师娘——
究竟是在玄镜里看到了什么,才会去做窃取、损毁的蠢事?
游扶桑也开始好奇了。
难道是什么惮于见到的东西?可堂堂宴清绝会怕什么呢?游扶桑暂且想不到,视线在闹哄哄的人群里一荡,身前一空,原是宴如是挣脱出去,急急跟着人群走,想与母亲更近一点。
好在她有易容术护身,融进了人群,没人认出她来。
游扶桑还是多心盯着她,青鸾立刻会意:“尊主不必担忧,我们会守着宴少主。”
周围嘈杂,庚盈也叽叽喳喳:“但玄镜这事儿,尊主怎么看?宴清绝到底偷没偷呀?”她看一眼四周,又惊奇道,“尊主,是牵机楼的人!她们果然狗腿得很,宴清绝一露面,她们闻着味就腆上去了!”
小道传闻,玄镜怪事未出之前,宴门本与牵机楼搭合,欲对浮屠城——即游扶桑——不利。
“现在宴掌门撅了,牵机楼楼主也不知跑哪儿去了,”庚盈笑嘻嘻,“嘻嘻,要对尊主不利的人早晚先被阿姆收走咯!”
阿姆是她们浮屠的神祇,代表了天和地的‘神’与‘道’,庚盈最爱念叨这个。
尘世与道者共九州,后者仙图里,以宴门为中,东有孤山,西有浮屠城,北有御道,南则有牵机楼。此外林林总总小门小派不计其数,游扶桑曾在宴门藏书阁作过功,彼时最喜欢看这些介绍门派与奇山逸景的江湖小册子。
瞥了眼牵机楼那几位的深紫衣裳,游扶桑心里没什么想法,才提步要向外走去,抬眼旁门小径,几位修士莫名拦了路。
游扶桑:“有事?”
许久没与这些正道人士搭腔了,态度自然不好。但她忘了易容术下自己还顶着青川某商贾的样貌,放旁人眼里,这就是滑天下之大稽的怪事奇葩:一个凡人商贾,号称跪拜修道者的凡俗人,居然与修道者这样生硬没礼貌地讲话。
更怪的是,为首的男修不过愣怔一瞬,又赔上笑脸:“哪里的话?不过是瞧您好韵气,想要结交一番……”
“没兴致。”
男修:“……”
踢到铁板,男修撕破脸皮不装了,破口而出:“不过一介草民庸人,怎么和你修士爷爷说话的!?”周围人多,他骂也咬牙切齿,但分明是瞧不起她们的,“一个满手铜臭的商人!法器买得多了,竟妄想比肩修道者了?不自量力!不过是见你与你的侍女几分姿色,才来与你说几句,否则你有什么资格和修士攀关系……”
却有几声伴着银铃的轻笑打断道:“不过一介正道渣滓,怎么和你魔修姥姥说话的?”
吵吵嚷嚷的高阁前,是庚盈娇笑地跃起,抚过那男修头颅,尔后——
卡嚓。
人头落地。
她笑着退回游扶桑身边,任由那颗死不瞑目的脑袋骨碌碌地在夜色里打了个转,鲜血淋漓。
旁人还没反应过来,只当是修士之间的口角,可当见了落地的人头,又正视庚盈那双泛着红光的双瞳,傻子都明白过来了——
“魔修,是魔修!!”
更有熟知浮屠的修士,瞥一眼那厢墨发赤瞳与银铃,立刻反应过来:浮屠嗜血娇娃——庚盈!!!
血腥味铺散开来,人群后知后觉地开始尖叫。庚盈完全撤去易容术,手搭在男修尸体的上方,顷刻把他的修为吞噬殆尽,她抬脚踢了两下人头,人头便如蹴鞠一般飞了出去,所到之处人群避之不及,哄作一片。好不容易聚起几个修士要应对,才摆出阵势,电光石火,庚盈化作一只黑色乌鸦,已散如月雾。
*
“尊主为什么不帮我!!”
游离奔散的人群里,一只乌鸦叽叽喳喳,“是我说话不够帅气吗?是我杀得不够利落吗?尊主,你不想杀那男的吗?您觉得我杀错了吗?……”
游扶桑褪下商贾绫罗,一身黑衣,身后一只乌鸦,一只小青鸟。
游扶桑淡然道:“不想你把事情闹得太大。”
魔修向来行事招摇,在正道的清扫宴里留几具断头尸这种事情,本是最乐意不过了。游扶桑今日确实反常。
庚盈不解,青鸾当然想得明白:“庚盈,你笨死了!宴少主还在庭内,倘若她知晓,又该怎么想?”
“大抵也会感叹我杀人之利落吧!”
游扶桑:“闭嘴!”
黑乌鸦怵了一下,仿似才明白游扶桑在耿耿什么,有些替自己不甘:“是他先挑事,凭什么不能杀?那几个修士又有修为,又有情绪,倘若都把心脏挖出来,能让尊主好吃一顿呢……自宴少主来浮屠,尊主几时练过浮屠令?是,您已经魔修第一、天下第一了,练不练无所谓,轮不着我管,但这不是我想要的尊主……”庚盈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但好似要哭起来了,“尊主,您不要浮屠城了吗?您不要我了吗?……”
“浮屠令”,即历任浮屠城主修炼的功法,明以人心为食,实则是以其七情六欲为食物。但与普通魔修吸食修士的道行修为不同,修炼浮屠令的人反而偏爱凡俗人;修道者多禁欲,七情六欲剥离体外,再有修为,于游扶桑而言也如咀嚼白蜡,味道索然。只有情绪最激昂也最不可控的凡人,才是浮屠功法的珍馐。
魔修与正道修士为敌、戕害修士也罢了,居然迫害手无寸铁的凡人——这也是浮屠城最为世间所不齿、不容的地方。
但魔修讲什么道理?
恨得牙痒又偏偏打不过,世人待她们无可奈何。
而还有一点为人诟恶的,就是魔修与魔修自相残杀。正道修士有修为,却刻意断情绝欲,凡人情绪多变,但到底没有修为——而魔修,修为不俗且性情诡异乖张,说来也是符合浮屠功法的美味。又有修为点缀。千百年以前,浮屠城还真有一任城主,练得走火入魔了,吃了几位魔修,又遏制不住这些激增的紊乱情绪,暴毙在尸山血海的寝殿之中。
游扶桑记得那是第三任城主,姓岳,名字不记得,但有一只灵宠狐狸叫赤澄。
主人死了,狐狸便呆呆望着主人落成血雾的天光里。几日后,滴水未进的狐狸也没了命。
当然,都是几百年前的轶事了,不知真假,能记得这么多,游扶桑也觉得稀奇。兴许是体贴这第三任城主与狐狸的真挚情谊,游扶桑也想有这么个相伴的——是人是宠都无妨,世间那么吵又那么熙攘,总需要寻一处落脚。
她喜欢宴如是,但又常常觉得自己不配;何况此刻朝夕相处是以宴门之难换来的,倘若游扶桑再有什么举措,实在显得乘人之危。再者,她们早也到了相望无话的局面,分明没做什么,却好像隔了山河千万重,游扶桑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也许世间情谊归根结底都要错过。
倏尔,思及此的游扶桑脚步一顿,手边空空,这才意识到问题所在:“青鸾?”
“属下在。”
“你说你会守着宴少主。”
“……”小青鸟叹了口气,“尊主别急我。留了道纸人眼线,现下还盯着呢……宴少主现在仍在庭前,独自见了方妙诚一人……”
“……”游扶桑冷笑,“这会儿倒是不怕了?”
青鸾不知怎么答,庚盈咋咋唬唬地要将功补过,“尊主可是想回浮屠了?是否想揪宴少主回来?我去我去!”
“去。”
得游扶桑首肯,乌鸦冲回清明筵庭。
宴如是与方妙诚并不难找。庭后竹林,灯火交错,月色低垂,方妙诚布了境,庚盈虽不是破阵的好手,但也能参悟一二,好不容易近了她们身,只瞧得见形貌,而听不见声音。
庚盈只见宴如是褪下易容的脸,精致夺目,又溢出愤怒,她想争夺什么,却被方妙诚轻飘飘收回。
大抵是为了青山剑吧?乌鸦栖在枝上,饶有兴致地旁观着。庚盈没有什么母父亲人的概念,也不知道被母亲挂念、抑或念叨母亲是个什么感受,她不知道,不在意,更不明白宴如是为何能作出个舍命的姿态……只是为了母亲的……一柄剑?
庚盈不理解,觉得好笑,神游半晌,却见瞬息之间争执的二人拳脚相向几个来回,不见高下,方妙诚召出白绫作武器,宴如是则退开十余步,跃向高处,化出弓箭,箭尖直指方妙诚——
方妙诚立身之处,月色与灯火,似乎都凝固了。
林叶悬在空中。
霎那里,方妙诚背后青山剑有所感应似的振动起来,宴如是长箭破空,扰乱灯火声色,带起的气息比月光更皎洁。
簌——
长箭破开方妙诚布置的境界,庚盈得以听见竹林凌厉风声。
箭尖毫厘之差,方妙诚背后白绫散开,铺天盖地如灵狐长尾,瞬时护作一个屏障,吞噬了长箭。
宴如是一愣,再张弓开弦布箭,不想白绫早在瞬息融入月色,如白藤流水,石火之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缠上她脚踝。
宴如是重心不定,跌入竹林漆黑里。
夜盲作祟,她见不清前路,只感觉有一个身影赫然站在身前。
方妙诚收起白绫轻笑一声,杏眼弯起,妲己惑人那样的媚,动作却残忍,是踩着宴如是肩膀,极其用力地,点点低下她的身躯。“在孤山的地盘,胆敢这样嚣张,宴少主有几个脑袋?”
宴如是咬着牙,勉强抬起头,眼尾蕴红,喉间一片苦涩的血。
电光石火,一枚银针划过方妙诚鬓角,耳畔腥红一热,稍有愣神,便趁着这点间隙,庚盈化作人形,手忙脚乱地从地上捞起宴如是。
“我、我不过神游一下,你怎么把自己搞得这样狼狈!”庚盈踩着枝叶脚下生风,带着宴如是头也不回地向孤山外行去,方妙诚只站在原处,没追。
也不知是急是躁是嘲是讽,庚盈滔滔不绝,语气是惊得很,“哎,正道少主,正道少主——你们正道也没有很温文尔雅嘛!”
风刃生疼,宴如是未吭声,先呕出一口血,可把庚盈吓得不轻:“怎么个事儿?怎么个事儿?被踩了下肩膀,怎么还刺激内伤了?”
“无事……”宴如是摇了摇头,却又呕出一口血。
“我、我先带你回浮屠!”
“……”
*
夜色如弥彰。前有魔修作乱,后有山峰破阵,孤山上下混乱一片。
方妙诚站在高处,仍然凝视庚盈与宴如是离开的方向,她静立着,山下吵吵嚷嚷好似都与之无关了,只向无人处呢喃,“您觉得如何呢?”
夜风滞了片刻,树荫下渐渐落出一个人影,月光停在她靴前。
女人声音很温和,带着一丝久为长者的温吞笑意。“听说有魔修闹事,估计就是庚盈那孩子……”
“是她,”方妙诚半矮下身子,恭敬道,“方才劫走宴少主的也是她。庚盈即是来了,要么游扶桑亦潜入,而我们不知晓,抑或她不在,只派了力将护送。不论何者,都表明游扶桑对这宴少主……很上心。”她顿了顿,压下声音,“说到底,曾也是朝夕相处的师姐妹。”
女人却笑:“不止。”
“怎讲?”
“扶桑城主,话少,寡义,对俗世和修道之事都恹恹没兴致,本以为是浮屠功法的反噬,毕竟月盈则亏,水满则溢,浮屠令下七情六欲相撞,不疯魔不成话,及于临界点时……就只能一切寂灭了。”女人款款道,面仍隐在暗色里,“可我看她看宴少主,竟真有一派俗情。爱慕吗?深情吗?都说不上,也许只是最单纯的欣赏,最单纯的喜欢……”
“那也足够了,”方妙诚道,“世间因果本有逻辑,但掺了喜欢二字,就要变得十分不讲道理。正邪不两立,泾渭却从不分明;倘若扶桑对宴如是真有真心……那么以宴少主为诱饵,一切皆好办了。”
“说得是呀。”寂静的夜风里,淌着女人清澈伶俐的笑——
“以痴情,诱人心,无往不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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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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