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晏庐

申城的雨,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与心烦意乱。细密的雨丝斜斜地织成一张灰色的网,将整座城市笼罩其中。梧桐叶被打得垂头丧气,湿漉漉地贴在“晏庐”的玻璃窗上,像一张张窥探的脸。

闻晏坐在朝南的窗边,面前是一张宽大的老梨木长桌。桌上,一盏暖黄色的案灯驱散了些许阴雨带来的寒意,光晕恰好笼罩住她和她面前那只宋代龙泉窑的青瓷香炉。

炉内,香灰洁白如雪,被她用一支小巧的银质香箸,精心打理成一幅微缩的、波澜不惊的海面。这是她每日的功课,名为“静心”,实为“炼心”。只有心如止水,她那场持续了三年的漫长骗局,才不至于露出破绽。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清幽的冷香,是她刚刚完成的一单生意——修复一盒民国时期某位名媛私藏的“月下桂”。香气清雅,甜而不腻,桂花的芬芳里藏着一丝月夜的清寒,意境绝佳。委托人取走时,对她千恩万谢,称赞她尽得闻家真传,是当世不二的合香大家。

闻晏只是微笑着颔首,接受了这份赞美,也接受了那张价值不菲的支票。

可当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她脸上的那份从容与淡然便如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她走到长桌前,看着那只依旧散发着余韵的香炉,缓缓闭上了眼睛。

脑海中,那场烧了三天三夜的大火,再一次腾起。

火焰是猩红色的,像恶魔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闻记香坊”那块百年金字招牌。木料燃烧的噼啪声,消防车的呼啸声,人们的尖叫声……以及,空气中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上百种顶级香料在高温下扭曲、变质、最后化为焦炭的混合气味。

那味道,是她的噩梦。

三年前,那场离奇的大火,不仅烧毁了闻家几代人的心血,也烧毁了她引以为傲的、赖以为生的嗅觉记忆。

醒来后,她发现自己患上了一种医生都无法准确命名的“创伤后嗅D觉障碍”。她依然能分辨出单一的香料,沉香是沉香,檀香是檀香。但只要两种以上的香料混合在一起,她脑中关于“配比”、“君臣佐使”、“意境”的那部分记忆,就变成了一片被烧焦的、无法辨认的废墟。

那些由奶奶和父亲口传心授的、闻家赖以立足的传世名香,比如“春日宴”、“醉红尘”、“定风波”,她只记得它们大概的味道,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它们精确的配方。

一个失去了核心记忆的制香师,就像一个忘了乐谱的钢琴家。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也是她最深的恐惧。

父亲在那场大火后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偌大的闻家,只剩下她一个人,守着这座名为“晏庐”的祖宅,和“闻记香坊”那块摇摇欲坠的招牌。

她不能倒下。如果连她都承认自己“废了”,那闻家,就真的完了。

于是,她成了一个“赝品天才”。

她凭借着脑中残存的、对那些名香意境的模糊印象,以及她那与生俱来的、对香气超凡的模仿与解构能力,开始了一场豪赌。她像一个最顶级的模仿犯,靠着零星的线索,去推导、去拼凑、去复刻那些她早已遗忘的“传世之作”。

修复古香,是她为自己找到的最好的伪装。因为修复,意味着有迹可循,她可以名正言顺地去“解构”而非“创作”。她将别人的作品拆解到最细微的分子,再用自己的方式重新组合,最终呈现出一种无限接近原作、甚至在细节上更为精致的“赝品”。

三年来,她如履薄冰,滴水不漏。她用一场又一场成功的修复,为自己赢得了声名,也为自己筑起了一座华丽而脆弱的城堡。

但她心中清楚,这座城堡,随时都可能坍塌。

她最怕的,是那些真正懂行的老主顾,拿着闻家鼎盛时期的香品,请她“复刻”一份一模一样的。

那将是她的末日。

桌上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闺蜜林晓发来的微信,语气兴奋得像是中了彩票:“晏晏!你猜我刚在朋友圈刷到了什么?沈曼那个‘曼殊’,居然拿到了远见资本的投资!天哪,那可是韩敬沉的远见资本!”

闻晏的眉头下意识地蹙起。

沈曼,沈家,是她心中另一根拔不掉的刺。

而韩敬沉这个名字,她也时有耳闻。资本圈的点金手,冷酷、精准、不近人情,是这个时代商业神话的代名词。

林晓的消息还在不断跳出:“你说沈曼走了什么狗屎运?韩敬沉那种人物,怎么会看上她那种用工业香精堆砌出来的所谓‘新中式’?完了完了,这下她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闻晏没有回复。

她只是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任由那夹杂着雨丝的冷风吹在脸上。

沈曼的“曼殊”走的是商业化、规模化的路子,与她这间小小的手工作坊本无交集。但不知为何,当“韩敬沉”这个名字与“香”联系在一起时,她心中竟升起一丝莫名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

仿佛有什么她无法掌控的东西,正在悄然靠近。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里只有雨水和青草的清新味道。她试图从这简单的气味中寻找一丝安宁,却徒劳无功。

因为她知道,只要那场大火的真相一日不被揭开,只要她的记忆一日不恢复,她就永远无法获得真正的安宁。

她只是一个活在谎言里的囚徒,用一缕又一缕虚假的浮香,为自己构建着一个随时会破灭的梦。

而她不知道的是,那个即将要亲手戳破她梦境的人,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她这座固若金汤的、名为“晏庐”的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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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含赋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