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十四年,先皇驾崩了。
那时候我七岁,还是玩闹的年纪。
朝野恸哭,万民素缟,千百悼文纷至踏来,篇篇书金裱银,极言悲痛。
是夜,我大母红着眼眶,摸了摸我的脸。
她穿着素衣,叹息一声道,明天你需要去参加一个不是很有意思的活动,不要怕,不要管别人,沿着宫里最中的那条路,往前走,一直往前走,不要停下来。
她又喊出了几人,给我一一介绍。这是丞相,这是宗伯,这是司寇……这都是先皇给你留的托孤大臣,以后要听他们的话,不懂的问他们。
说罢,她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话音一落,那几位大臣像商量好了似的,齐齐跪下了,统一着词句安慰她。
她真的哭得很伤心,想是要断气了似的。我很少见人哭,宫里的一切都得是光鲜亮丽的,即便有宦官宫女受气了,也绝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所以我不懂。
她一向被冷落,我常见她在夜里喊头疼,偶尔还会被其他妃子嚼舌根,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大臣与她并不熟络,她与先帝也不熟络,但他们却一起不知为谁悲伤着。
我也不懂。
宫里最中间那条路最为气派,脚下汉白玉还刻着好看的图案。我想到哪里玩都是可以的,可我从来不被允许在这上面走,怎么突然让我踏上了?
我还是不懂。
傍边跪着的大臣里,有位是我的庶出兄长,他会偷偷陪我抓蛐蛐,会笑着炫耀自己的佩剑。他为什么那么谦卑地跪在地上,还不让我扶他起来?
我明明从小在这里生活,可所有东西,都一直是那么陌生。我有股极不舒服的惶恐,我想赶紧跑。
但母后说,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先生交待下来的作业,我从来完成得工工整整;规定不能做的事,我从来都不会做。
所以我在大臣们面前点了头。
就按规矩,穿了很难受的衣服,在那条我羡慕了无数次的汉白玉浮雕正中大路上,向前走啊走,没有理会周围的所有人,直到坐在了路尽头的,那个我父亲曾经坐过的椅子上。
然后,所有人都跪下了。
许久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我是皇帝了啊。
新皇继位,也要换新年号。
礼部的老宗伯拟了三个,呈上来上我选。
母后在我身后坐着,讨论起年号来:“嘉武不好,近年海内烽烟四起,还是要平和些;
“定文太过老旧,新朝当有新气象;
“永宣…宣字不佳,改为永佑吧,金瓯永固,庇佑万年。”
其实我觉得“武”字还好,我从小身体弱,一直很羡慕教我练武的侍卫;
定文说是老旧,可我还没见过前人用这个年号呢;
“宣”字我也有好感,因为我那时候最喜欢和我叔叔玩了,他的封号里就有个“宣”。
母后很快说完了,老宗伯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又看向了我:“陛下,年号就定为‘永佑’了。”
我点了点头。
母后微微咧开嘴角,似乎在说,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
当皇帝其实也不难,就是每天在特定时间起床,再穿上特定的衣服坐在特定的位置上,听下面的人讲话。
下面的人说的话,我多半是听不懂的,这时候,我只用看向丞相或者母后就好。
我偶尔会焦虑,因为他们会处理各种事务,可我连大臣都认不全。母后这时候只会说,你还小啊,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了。
偶尔也会出现我能听懂的词句。永佑二年,工部说洛水决堤,淹了万亩农田,需救灾钱百万。
我庆幸于出现了我能理解的内容:“这是自然,天灾难测,百姓无辜,灾当然要救!”
我略带得意地看了眼身后的母后。这是一个好皇帝需要做的吧?
母后瞪了我一眼。
“工造莫要欺枉圣上!洛水多年平静,哪来如此大灾!”
丞相也出声了:“太后英明!近日国库空虚,还需节衣缩食,工造莫不是想借洪灾之名,行敛财之实?”
是这样吗?工造看上去一脸忧国之相,周围也有不少大臣支持他。
但母后和丞相怎么会错呢?
我说:“依母后的。”
我一直是个听话的孩子。
这种事交给他们处理就好了。
还是很久很久后,我才知道,工造不是好官,确实想借灾敛财。只是他出身青州(凉州),早早为太后派所忌惮——太后也不在乎洛水,反正不让青州派好过就行。
佬大一个朝堂,也许包括当时的我,竟无一人关注百姓。
仔细想想,我说过最多的话,一句是“依母后的”,一句是“依丞相的”。
我靠着这两句话度过了永佑一年的西昌兵变,永佑二年的洪涝和大旱,永佑三年的狄人南下和青兵入京。
我确实是个听话的孩子。
但我是个很糟糕的皇帝。
我懵懂意识到这点时,大火已烧到了我脚下,此时,正是永佑三年末。前不久,大母还很有兴致地规划着晚宴,说这里要换个颜色,那里要添几桌她喜爱的糕点。在我的记忆里,她只在这时候显得像个“人”。
我喊着母后和丞相。他们在哪儿呢?宫女侍从们惊慌失措地逃窜,宫外是喊杀声和惨叫声,火在最华丽的丝绸上烧成了一条血色的小溪。
我也许是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我正躺在一座道观的青石台阶上,我身旁是那位教我习武的侍卫,他浑身是血,早已没了气息。
我呆坐了很久,看着影子从西边到了东边。
道观的门终于开了,来的是位慈眉善目的道长,她看了看我,看了看死去的侍卫,终究是叹了口气,拉着我进了门。说事世无常啊。
她给我端了碗粥。
我突然很想哭。
侍卫为什么救我呢?我什么都不会,连他的名字都记不清;道长为什么救我呢?我和她素不相识,为了救我她要承担非常非常大的风险;兄长为什么要杀我呢?我以为他是少有的会陪我玩、对我好的人;丞相为什么要害我呢?我把他当可敬的长辈,什么事都听他的……
但我不能哭啊,母后说了,我是天子,天子是永远不能在别人面前不体面的,她说我一向是个听话的孩子。
我紧捧着粥,梗着脖子抿了一口。凉的,应该是剩饭吧。现在不是宫里,没有人会为了我的脾性再起一次灶。
真难喝啊,原来百姓喝的都是这种味道吗?
我突然想起了为我而死的侍卫,因我而死的,遭了旱灾或洪涝的百姓。
他们能喝上粥吗?
我终究是哭了。
我懵懂地意识到,此后,我就是小道士了。
我把粥喝完了。
救我的道长叫玄妙道长,道观就叫玄妙观。道长说,你既拜入此门,理应有个新字:你是观里年岁最小的,首字可为“季”;又是永佑朝天子,就单取个“佑”吧。
如果要冠姓——如果不嫌弃,可以用我的,李。
李季佑,这就是我的名字了。
道观的生活其实没我想得那么糟。
玄妙观其实很小,满打满算也就十余人;人也松散,几个师兄师姐经常不在,他们在山里逛着玩,偶尔还下山给我们带些东西。观里有几只鸡,二公二母,后续又添了只鹅,每天不亮就叫,能把一观人吵醒。
观外有片小菜园子,玄妙道长每天准时去浇水,都长得旺盛,过一阵子就会出现在我们的饭里;师兄则在旁边种了桃树,花很好看,果子也结得沉甸甸。
偶尔会有上山的人,大都是玄妙道长的熟人,来玄妙观祭拜,放下点儿贡品,叩首后便走了;也会有雇来的短工,来观里打扫打扫卫生,或是帮忙运些新鲜食材,领了工钱,也走了。
玄妙道长对我很好。观里供的是四方神君,道长经常给我讲四方神君的故事。什么天下大灾,神君下凡救苦;什么百姓冤屈,神君还他清白;什么求药无门,神君治病救人……
有经书上的,有民间传闻,还有她自己编的。老太太总是絮絮叨叨,一遍遍地讲,告诉我们要做好人,行善事,用着最粗浅的故事讲最粗浅的道理。
她还总是忘事,有时故事卡壳了,大家会争先恐后提醒她——接下来神君该说什么啦,做什么啦……她就摸摸脑袋,哦,对,咱接着说。
她和母后完全不一样。
除了听故事,我们日常就是念书,侍弄菜园,或着在山里玩,隔一阵子还要在观里大扫除。
我碍于身份不能下山,其它人倒是可以的。他们会算着日子,在过节的时候去洛京城玩,再回来拎着大包小包。
洛京之乱后的洛京其实也没太多玩的,更多还是断壁残垣,偶尔还会遇到残兵,但大家依然很期待下山。
这时候,道长就会交待一堆注意事项,什么时候走呀,什么时候回呀,什么地方不能去呀……
她真的像我们的妈妈一样。
她会给我们补衣服,讲故事,甚至会拦住找上山的残余青兵。大师兄说这玄妙观就是她建的,建了二十余年,当年花了十余万钱呢。
来山上有香客讲,传闻道长是洛京四家的某千金小姐,不满教条,逃了婚,躲山上当道土;二师兄说,传闻道长是三十年前的红院头牌,一笑千金,却被心上人辜负,此后心灰意冷,建了玄妙观;更有甚者,说她是燕赵有名的侠女,为亲报仇后恩怨已了,归隐山林…
确实,老道长看着慈眉善目,却颇有气质,处事风云不惊,一看就非俗人;虽记性不好,可做事井井有条,懂得也多,还不愿谈论自己的过往。
可这又怎样呢,我也许还称得上一句“前朝皇帝”吧,可大家在玄妙观,就只是一家人。
她是玄妙观道长,我是玄妙观道士。
她就像我们的母亲一样。
仅是如此了,只剩如此了罢。
堪是:
宫闱春深草木荒,
昔时熙攘尽苍茫。
阶前梧叶随君逝,
不对残洛忆旧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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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章!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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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百相:旧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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