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的第七天,周迟蹲在客厅角落的旧纸箱前。老筒子楼的窗户没关严,风裹着潮气压进来,把他额前的碎发黏在眉骨上。纸箱是去年搬家时从旧屋拖来的,封箱胶早被水汽泡软,他扯的时候“嘶啦”一声,带下块泛绿的霉斑——像从墙上抠下来的,又像从骨头里长出来的。
他翻得很不耐烦,膝盖抵着磨破洞的牛仔裤,每拽出件东西都要皱下眉。褪色的红领巾、断了齿的木梳、半本画满涂鸦的练习册,最后是盒跳棋,玻璃弹珠在纸箱底滚成串,撞出细碎的响。周迟伸手去抓,指尖在最上面那颗蓝珠子上顿住——珠身有道极细的裂纹,像条爬进玻璃里的蚯蚓。他记得十二岁那年,哥哥蹲在他床前,用创可贴裹着渗血的指腹,说“捡废品攒的钱,卖了三袋易拉罐”。当时他嫌跳棋土,把盒子摔在地上,弹珠滚得到处都是,哥哥弯着腰一颗颗捡,后颈沾着的水泥灰蹭在白墙纸上,留了片淡灰色的痕。
楼道里突然传来晾衣绳的晃动声。周迟抬头,看见哥哥的蓝布工装正滴着水,在水泥地上积成个指甲盖大的水洼。那是他今早故意把哥哥的工装扔进洗衣机时调的“强洗”模式,现在湿哒哒的,像块泡烂的旧抹布。哥哥从工地回来时应该会骂他,像前几次那样,说“费电”“晾不干”,但周迟知道,哥哥骂完还是会把工装挂在老位置——就像他知道,哥哥的保温杯里现在肯定泡着他昨晚偷偷放的枸杞,标签没撕干净,背面的“别总咳嗽”被水洇成团模糊的雾。
纸箱最底层有个铁皮饼干盒,锈得厉害,周迟用指甲抠了半天才掀开。里面掉出张照片,边角卷着,是他五岁生日时拍的。哥哥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抱着他站在破楼下,两人脸上都沾着灰——那是哥哥刚捡完废品赶回来。照片背面有行歪歪扭扭的铅笔字:“迟迟笑起来像糖炒栗子,甜的。”周迟捏着照片的手突然收紧,玻璃弹珠从指缝滚下去,“啪嗒”掉进脚边的水洼里,溅起的水珠打在他小腿上,凉得像哥哥上个月在雨里拽他校服时,掌心的温度。
楼道里传来钥匙插进门锁的声响。周迟手忙脚乱把照片塞回铁盒,起身时撞翻了纸箱。旧物撒了满地,红领巾缠上跳棋盒,断齿木梳卡在练习册里,像把扎进回忆的刀。他弯腰去捡,听见哥哥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住,接着是蓝布工装蹭过门框的窸窣——墙皮又簌簌往下掉了些,落进哥哥的衣领里,痒得他轻咳了两声。
“又翻这些破东西?”哥哥的声音带着工地的粗粝,混着点没散尽的水泥灰。周迟没抬头,指尖碰到那颗带裂纹的蓝弹珠,突然想起昨晚在哥哥床垫下瞥见的日记本——扉页被撕掉了,第一页写着:“迟迟今天说我身上有太阳味,可我刚从工地回来,汗衫都是水泥味。”
雨还在下,顺着铁皮雨搭往下淌,在两人脚边的水洼里溅起小泡。周迟捏着弹珠站起身,看见哥哥正弯腰捡地上的断齿木梳,后颈的水泥灰被雨水泡开,像片化在皮肤上的云。
“蹲地上发什么呆?”周野的工装裤沾着泥,裤脚还滴着水,在地板上洇出条蜿蜒的痕迹。他弯腰捡铁皮饼干盒时,后颈被墙灰蹭过的地方红了一片,像块没愈合的疤。周迟盯着他泛白的指节——那上面有道新划的伤口,血痂混着水泥灰,结成块深褐色的痂。
“你手…”周迟话没说完就咽了回去,弯腰去捡滚到桌脚的跳棋盒。玻璃弹珠在他掌心凉得刺骨,他听见周野嗤笑一声:“又不是头回见。工地钢筋可不长眼,哪回不是——”“关我屁事。”周迟打断他,把弹珠重重塞进盒子,金属碰撞声惊得窗外的雨雀扑棱着飞走了。
周野没接话,转身去厨房倒水。老电水壶“咕嘟咕嘟”响着,他的蓝布工装还在滴水,滴在瓷砖上的声音和雨声叠在一起,像谁在敲生锈的铁皮。周迟余光瞥见他从裤兜摸出个塑料袋,里面裹着团油亮的东西——是糖炒栗子,还冒着热气,塑料袋上凝着层细密的水珠。
“趁热吃。”周野把栗子搁在他面前,手指擦了擦工装裤,又补了句:“今天收工早,路过老陈头摊儿…他说你上次嫌凉。”周迟盯着袋子上的水痕,那水顺着桌面流到他手背上,凉得他缩了下。他扯袋子的动作很凶,栗子壳碎在指缝里,甜香混着潮湿的霉味涌上来,像小时候不懂事,哭闹着要吃糖炒栗子,那年哥哥攥着血手跑三条街买来的那袋——只不过这次,袋子没被摔在地上。
“明天别穿破洞裤。”周野端着保温杯靠在门框上,杯口飘着枸杞的红,“梅雨季,膝盖要疼。”周迟剥栗子的动作顿了顿,没抬头:“你管得真宽。”可他余光看见周野摸了摸裤兜,那里鼓着个小纸包——不用看也知道,是他前晚塞进去的创可贴,背面的“别嫌麻烦”被汗水洇得更模糊了。
雨还在下,铁皮雨搭的水声里,周迟听见周野翻纸箱的动静。他抬眼时,正撞见哥哥捏着那张五岁的照片,指腹轻轻蹭过照片上自己沾灰的脸。周野没发现他在看,喉结动了动,低低说了句:“那时候多好,你还肯让我抱。”话音被雨声吞了大半,可周迟还是听见了,像颗泡了水的糖,甜得发苦。
“这把木梳…齿断了。”周野蹲在满地旧物前,指尖抚过那把断齿的木梳,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他后颈被墙灰蹭红的地方还在痒,伸手挠了挠,露出锁骨处一道淡白的疤——周迟记得,那是他七岁发烧时,哥哥背着他撞在楼梯扶手上留下的。
“扔了吧。”周迟低头剥栗子,糖壳碎在指缝里,甜得发黏。可他的目光总往哥哥手背上飘——那道新伤结着深褐的痂,混着洗不净的水泥灰,像块嵌进皮肤的老茶渍。他摸了摸裤兜,里面装着今早偷偷买的红霉素软膏,包装纸被手心的汗洇软了。
“你妈留下的。”周野突然说。他抬头时,雨丝正顺着没关严的窗缝飘进来,沾在他眼睫上,像层细雾。周迟顿住,剥栗子的手悬在半空——他没见过妈妈,只知道她在生自己时没了。哥哥总说“你妈眼睛像你,笑起来有梨涡”,可他连张照片都没见过。
“她走前…攥着这把梳子。”周野把木梳在掌心摊平,断齿的地方被磨得发亮,“说等你大了,要教你梳头发。”他喉结动了动,从工装裤口袋摸出块蓝布,轻轻裹住木梳,“后来我总梦见她,说‘野野,迟迟头发乱了’。”
周迟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想起上周哥哥蹲在阳台给校服钉纽扣,线歪歪扭扭的,他骂“丑死了”,可转天还是穿着去上学;想起哥哥把枸杞泡得太浓,他皱着眉说“苦得像药”,却偷偷把整杯喝光。此刻他盯着哥哥后颈那片红,终于把药膏掏出来,重重拍在桌上:“手别碰水。”
周野抬头,雨雾里他的眼睛亮得像被洗过的玻璃。他没说话,只把蓝布包的木梳塞进周迟手里,又指了指铁皮饼干盒——最底下躺着张泛黄的病历单,日期是27年前,诊断栏写着“难产”。周迟指尖发颤,听见哥哥说:“你妈最后说,‘替我…抱抱迟迟’。”
雨停了。铁皮雨搭的滴水声渐弱,窗台上那瓶快长毛的柠檬蜜在风里晃了晃。周迟把跳棋盒轻轻放进纸箱,蓝弹珠在盒底滚成串,撞出细碎的响——像十二岁那年,哥哥蹲在地上一颗颗捡弹珠时,后颈蹭在白墙上的淡灰痕迹。他合上纸箱,封箱胶黏住的不只是旧物,还有潮湿的、发了霉的、却怎么也扔不掉的——那些没说出口的“我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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