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奚明不再逗他,只是在诗集中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凭当圣的智慧,他必然看出了些名堂,既然如此,再把诗集给自己,那便是有些考量了。
“你看,这诗集共收入了前朝孙太傅孙康、前朝尚书令月无笙及幽鸣州刺史容长客三人平生所作诗文。本是不相干的几人,却都在元顺三年参加过孙康组织的酒宴,宴后容长客停笔不再作诗。孙康很快因谋反诛杀,月无笙下狱,唯这容长客多活了几年。”奚明回忆着,眉眼专注,他顺着这个思路讲给简允听。
简允听完补充道:“这个容长客并非一无所作,曾在一次醉酒后写下寥寥几句,被枕边人告发,因妖言惑众,欺君罔上降罪伏法。”
“对,那是元顺十年。你看他写的‘魏南野径铜铃裂,冷月钩沉白骨斜。千嶂吞声符咒灭,一川磷火照寒枷’,你想那年魏南一地发生了什么?”
“那年…鬼婴…已成悬案。”
“确实,再说这容长客在幽鸣州待得好好的,非得针对魏南这小县作什么文章?”想到这里,奚明眯了眯眼,单手托脸,眉头紧锁。
幽鸣州在秦岭一带偏南,和北方魏南县风马牛不相及。容长客死后,他的亲眷被尽数斩杀,亲近之人也多遭不测。
除了朝廷降罪,有些横死之人据说是受鬼怪报复。可那鬼从未有人亲眼见过,是鬼屠人还是人化鬼都尚未可知。
这事和天枢卷集又有多大关系……
“看来,我的任务可不仅是寻找天枢卷集,”奚明用指节敲敲桌案,似是谋划些什么,“对了,你随我午后去一趟魏南。让伏寒衣带些弟兄看好夏轻羽,留意药草宗的消息。”
“遵命。”简允布置好午膳便去执行命令。外面的雪停了,放眼望去一片莹白,马蹄声阵阵,行驶于东西向的玄武大街。
两侧行人一见一袭黑衣的紫微卫,纷纷避之不及。
……
魏南县衙。
谢慕支会法曹一声,便独自前往案牍库。县衙内设有不同的曹司,本次协助谢慕的正是法曹钱胡,而案牍库则保存了近些年来所有重大案件的卷宗。
谢慕此行要查的,正是五年前发生在魏南一地的鬼婴食人案,上报京城之后一年都悬而未决,最终将档案存放在魏南县。
案牍库里每一排都堆积的密密麻麻,卷宗下有一页小标。谢慕找出元顺十年的所有案件,一点一点推算着。
元顺十年,魏南县东部沈家村,衙门接到报案大为惊异。那是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报告说沈家村死了人,随即撞柱自尽。
衙门招来仵作去探查,准备立案。派了人到沈家村才知道,村中沈泽一家五口一夜惨死,之后他们对门胡屠户内脏尽被掏空。沈村村民纷纷逃去其他村,其他村几家却也纷纷丧命,死法大致相同。
有人说在夜里看见满口是血的婴孩,听到有女人轻声哄着,却突然尖叫的嘶吼声。
一时村人求神拜鬼,人心惶惶。但横死的村民仍然增多,直到最后一家沈家村的人逃走下落不明,这村彻底没了人气。
谢慕翻看着那年的案子。
“村人传云,每至中夜,辄闻婴孩夜啼,其声凄厉若枭嗥。”
“有妇呢喃抚之,俄而阴风飒飒,声转作裂帛之厉啸。”
这是村民口述。
“或窥见窗棂间血瞳隐现,青面獠牙者负襁褓而行,所过处苔砖沁碧磷,井台浮紫瘴。”
这就多少玄幻了起来,这几年审案无数,他是不会轻易将一切归于鬼神的。
而这次经手的案子,发生在荒坪垭,一处小山丘,距沈家村不远。
谢慕掩卷沉思,这两桩杀案共同之处在于尸体都是残缺不全,夜中闻鬼怪声,一死便是一家。仵作的记录里亦并未提及刀伤或毒迹,仅这些文字,线索少之又少。
“婴儿啼哭……鬼婴……一家惨死。”谢慕伏几少坐,额前碎发遮住眉上不及半寸的浅疤。
他忽地想起那对夫妇----来报案说自己村闹鬼死人的,猛地起身,却听门外行云急报:“大人,刚刚衙门差人来报,前来的那对夫妇未及至此,被人发现惨死村头,尸首刚送至衙内,请您前去一看。”
谢慕后悔未亲自接这对夫妇过来,不及细想,直奔衙内。
那尸首果真如仵作记录一般,从脖子处被生生咬断,暗红的血迹干涸在伤口。两人内脏不全,肠子流在地板上,身上多处嘶咬。
在场人俱掩面退后,实不忍细看。仵作在一旁忙活。那妇人双目被剜,手指泛青,小臂被生生弯折。谢慕凑近些,注意到她指甲里掺着道道血痕。
他心中疑惑,手指齐全,指甲盖未脱落,暗红的血迹渗出,想来死前紧握过什么东西。随即拿来镊子,仔细挑开,从模糊的血肉里发现一根红色毛发,轻放在白布上。
“大人,这,这莫非是个红毛怪?”仵作接过,又不信世间有如此奇异的怪物,遂凭经验,在毛发上滴了滴清水。
原来是白色的。
谢慕回忆着,自己亦不曾见过啼叫似婴孩,身有白毛,又夜行嘶咬全家,隔年作案,如此具有灵性的怪物。
“行云,通知何县令,率一行人随我前往荒坪垭。”谢慕又同仵作检查一番,听小吏说,这尸体是正午在魏南县门前被一老翁发现的,报告衙门后,法曹这才发现是曾来报案的夫妇。
他听取一阵,越发感受到案情紧急,搜集线索刻不容缓,随即回何府收拾一番,带人快马加鞭向荒坪垭赶。
荒坪垭和沈家村离得不远,是一座低矮小丘上的村子,住着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归魏南县管辖。
从这里去荒坪垭,估计傍晚便能到。
等他们一行人匆匆至此,已日暮时分,村口雪地平整。马蹄声停,大致扫一眼,却无一户升起炊烟。
他们顺着村口深入,此时天已渐黑…… 谢慕不知道的是,他们前脚刚走,两个时辰后,县令便迎来了紫徽卫。
奚明路上得知谢慕此番恰在魏南县办案,不禁感慨有缘。
他差人向县令递了文书令牌,说是受命前来查鬼婴案。何府立即热情款待,随后道出谢慕刚赶去荒坪垭了解案情。
奚明年长谢慕三岁,入职紫徽卫更早,对此案的了解比他是多些的。那鬼婴倒也并非空口无凭、仅是村民臆想,在皇宫一些秘卷中是有些依据的。
他曾翻过一册《诡示录》,里面记载了:“巫觋祷祝无验,乃设牲醴祭野鬼。然三更辄闻瓦当坠地声,如百鬼啮骨;五更则见槐枝悬罗裙,举村震怖。白昼闭户,唯闻荒塚间时作儿啼,杂以老妪桀桀惨笑,经月不绝。”
五年前那场鬼婴案悬而未解,既是由于彼时事发突然,地方县令迟报,也是因为那年正值多事之秋,朝中分身乏术,一拖再拖,错过了最佳时机。
而如今这次,既让他碰上了,便势必要查清这一切。
“将军,协助谢少卿查案于我们有何益处?”简允听奚明说前去荒坪垭,策马行进时不禁疑惑。凭他们紫微卫亦可查案,何必将功劳送给谢慕,况且他在药草宗还伤了一些弟兄,又身藏金针封印,来历未明。
其实奚明也并不清楚自己突然的决定,这有多大成分是为了自己的任务?只是在与谢慕交手时有些熟悉感,他身上的金针封印,他的秘密……不禁吸引着自己。
想着他,奚明不禁笑了笑。
“简允,有句话怎么说来着,‘知己知彼,方百战不殆’。谢慕这人不简单,反正我们也需要查清鬼婴一事,紫徽卫又不缺这一功,正好会会他。”奚明没怎么思考,轻咳一声便搪塞了过去。
简允担忧地望着他,不再言语,只是专心策马,希望赶在落日前到荒坪垭。
奚明从府上离开后,紫徽卫副将伏寒衣受令追查天枢卷集的下落。
作为与奚明一起长大的发小,伏寒衣深知奚明禀性,忠义守节。奚明父亲与当圣是表亲关系,在夺嫡中提供不少援助,后被封平昌县侯,赐左骁将军统管禁军。
但奚明幼时其双亲便因病故去,当圣为表哀悼,多恤其孤。又封奚明为紫微卫将领,奉职于朝,忝为郎将,直接受命皇帝。
伏寒衣想到昨夜在药草宗交手的谢慕,本来想密奏圣上,奈何奚明特意交待先别动他,等他查清一些事一并处理。
“伏将,药草宗那孩子不吃不喝,刚醒一会,伤未痊愈,又晕了过去。”一名吏卒特来禀报,看官服是御史台狱的人。
听闻此事,伏寒衣立即放下手中文书前往御史台狱,向承天门以东赶去。他惦记着找天枢卷集,心想这孩子千万别出事。
……
夏轻羽再次醒来时,是在太医院的医床上,糕点和汤药摆放在小桌上,空气中氤氲着草药淡淡的香气。这味道他很熟悉。
见他转醒,宫女欠身行一礼,随即向外面人报告,很快伏寒衣便进来了。
不同于御史台狱狭小逼仄的密室,这里舒适温暖,没有奇形怪状的刑具,虽然他仍然抵触,心理上却安定下来。
“夏轻羽是吧?自我介绍一下,末将乃紫微卫副统领,特来保障你的安全。”伏寒衣看这孩子呆坐着,脸色好转,却仍一言不发,心说这怕不是个哑巴吧。
夏清羽支起青白的面颊,枯瘦的手腕在纱帘透来的晨光里泛着冷意。他恨恨望着来人,好一阵才吐出儿个字:“紫微卫啊。”
伏寒衣听出他反感的态度,叹了口气,屏退宫人,关上房门,扯过一旁椅子坐下。药气裹着浮尘在光柱中翻涌,门外宫人絮絮的足音碾过竹帘。
“你知道,药草宗不是紫微卫屠杀的,是吧?我们也在搜查真相,你哪来这么大怨气?”伏寒衣早听过夏羲大名,那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一生传奇。
“呵……你们紫徽卫又是什么好东西!为人走狗,恣睢暴戾……”夏轻羽重重咳了一声,吓得伏寒衣赶忙递汤药,生怕他咽气,又恐这话被人听去。
伏寒衣不擅与人轻言细语,望着他绷紧肩骨的姿势像柄浸了毒的匕首,刀刃般的沉默将满室汤药熏香劈得薄如一张纸——薄得能瞧见他背上新渗的血色,又想到他刚失去家人,药草宗那惨象,一时也沉默了。
“你们救我,不也是为了天枢卷集吗?”夏轻羽抿唇喝下汤药,淡淡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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