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白天一直等到黑夜。
熊熊大火把奉天殿烧成一地焦灰。
直到一声惊响，空气泛起了巨大的波浪，他们骤然警觉稳定住了身躯。
谢闻道第一次如此紧张无措，紧张到眼睛根本不知聚焦何处，他只期待自己的视线中能够出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
突然一个巨物飞来。
一把抱住了他。
黑夜之下，看得不甚清晰。
谢闻道闻到扑面而来的血腥气，才发现是满身伤痕的奚楚归。对方精准地找到了自己，此刻紧紧搂着他，伤口处留下的血迹很快把他们两个的衣服都染红了。
“你受伤了……”谢闻道往后躲闪着。
他生怕自己压到他的伤口。
可对方搂得更紧了，将整个头的重量压在谢闻道的肩膀上，泪水将要把他染透。
“你……”谢闻道被他突如其来的异常惊吓到了，赶忙探了探人身上的气息，除了有些不稳之外一切都好。
又上下其手摸索了一遍，也没什么重大伤残。但是对方哭得更汹涌了。
谢闻道不明所以，情绪被牵动着。
“喂，你们能先把正事干完吗？”陈净坤扯着谢闻道的胳膊把他往外拽，“你看！”
两人这才转身。
奉天殿前的地方瞬间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但一地狼藉有形形色色被席卷的人此刻在地上痛苦嘶鸣，伤痕累累。
一手支着剑撑倒在地的半跪着的章寻诵阴狠地盯着他们，他摇摇晃晃起身，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伤，笑着笑着就哭了出来。
在地上挣扎的人蜷缩着身躯。
谢闻道视线扫过下面的人群，除了一些教派弟子，就是江湖义士。
最后目光定在站着的章寻诵身上。
那种沉默无声的眼神，他们曾经在药王谷无忧无虑的时候，某一刻向来懂事温和的章寻诵身上也曾流露过。
大概谁也想不到他们后来会成为纠葛的宿敌。
“事已至此，你可曾有悔？”谢闻道走下去，问他。
“我从来不后悔做的这一切，最大的后悔就是，在关键的一步听了一个没有感情的人的指令。”章寻诵仿佛忍耐着痛苦。
他说的话带着颤音。
可他仍然撑着剑，没有让头破血流到自己倒下去。
下一刻他拿剑指着面前的谢闻道。
身后的奚楚归想要上前，却被谢闻道扯了回来，只听他说：“放心。”
“小谢，我种下的恶果我自己担，可要死也是死在你的手下，也算是全了一桩心愿。”章寻诵说着向前走来。
他踩着地上挣扎的人。
有的是他的对手，有的是他的手下。
他一步步走近谢闻道。
“你坏事做尽，我们间的情分早就不在了，你做的一切不过是自我感动。”谢闻道站在最低的最后一节台阶上。
他没有往下走。
手上既没有拿配剑，也没有拿缚雪刀。
“可我未曾伤过你。”
章寻诵面色悲戚，“我也只是想往上走的普通人，为何时运如此不济！”
“前几日我在宫中时，在深井中看到了一具死尸。模样与常贵妃颇有几分相似。”谢闻道轻轻笑了一声。
他继续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身边的侍女，小桃。也怪当初的上位者弱肉强食，可是你只是恨自己不是他们中的一员。你让常明玉逃走时带的金银珠宝，你的手下们藏匿时卷的绫罗绸缎，都是从曾经的你身上搜刮来的。”
说着他拿出了几枚银针，甩手直刺在章寻诵身上几处要穴，逼迫他跪伏在地。
随着哐当一声配剑落地的声音，章寻诵难以置信。这银针不是要杀他，而是封住了他身上能够聚拢起的内力。
这比杀了他更难受。
“你要做什么……”章寻诵喃喃问。
“你的命不应该让我来决定，去赎你的罪吧。”说着谢闻道退了回去。
随着他手上逐渐聚连起金色的光芒，掌心处发力向整个奉天殿之上的长空击去，散落的千万如羽毛般轻盈的灵光落地。
被离魂散波及的那些人逐渐缓过神。
他们在离魂阵之内受的伤也逐渐恢复。
望着这一切的章寻诵携着一身傲骨和不甘，最终垂下了头。
大概他也想不到，自己幼年时照看的如弟弟一般的人，想要控制在自己手心中的人，会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
而一朝败将，终沦为阶下囚。
“奚夙因呢？”
谢闻道扫过地上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才发觉最关键的人一直没有现身。
“他没有进去。”奚楚归说。
谢闻道疑惑不解。
“他一个无悲无喜，游戏人间的飘荡之人，是无法由心而被卷入其中。”奚楚归继续向他解释。
说着外面传来了一声洪亮的叫声，来的是个陌生人，只见身材高大魁梧，整个人的气色格外精神。
“你再不来，我们园中的那些活物都快要被他折磨死了。”来人对着奚楚归说。
他望了一眼并立着的谢闻道，介绍说，“在下百里凝。”
奚楚归向他介绍，此次能够顺利引诱章寻诵的人进入圈套，最大的助力便是浪游阁和瀚海教。
“我以为你不用离魂散无法让他们完全信服……”谢闻道了解了事情的原委，才发觉原来自己所知甚少。
“怎么可能，虽说我们浪游阁中出了许多背离初心之人，可仍然有见令如见真人的信徒，更何况还是已经掌控了离魂散的人。”百里凝乐呵呵地回话。
“相信我们浪游阁。”
说着他又着急回去，“把奚夙因带到我们的后园，弄得我们也不敢动。我们后园中那些名花异草和小动物，都快被他作践死了。这种人模狗样的混世魔王……”
“我去处理，劳烦你了。”奚楚归说着便要同他一起。
谢闻道突然叫住他：“奉天殿里面藏着一封诏书，是我原来想要交给你的。”
“啊？”奚楚归疑惑。
“可只有这样你才能名正言顺……”谢闻道看他的反应像是一概不知情。
“我知道。”奚楚归赶忙安抚他。
接着他缓缓开口说，“可是我不需要你为我筹谋称王称帝，继任的诏书只会让我想到众叛亲离的先皇，所以我把它毁了。”
“那你……”谢闻道没想到他竟然会放下手中唾手可得的权力。
毕竟他筹谋了这么久。
只差一步便能够得到人梦寐以求的宝座。
而且并未对亲族同胞动手，意味着诅咒也将不会重现。
本来将要走的奚楚归此刻转身又回去，一把将谢闻道抱在怀中，对他说：“在我发现，你不顾自己也要给我铺路的时候，我只心疼你。况且为君者肩负千万黎民之责，彼时身不由己，便是另一种枷锁。那些都不重要了，我只想同你一起携手共度余生。”
他叹了口气，“待我们铲除弊端，安顿四方，便从皇族宗室中选个孩子，教导他做个好君王吧。”
谢闻道听完，拉上了奚楚归的手。
他垂头轻轻说：“我同你一起。”
缚雪刀之意，便是炽热之心可融化人间冰雪之寒，至善之心可攻克众生邪恶不堪，唯有冰寒之上覆盖的大爱，经久不息。
同你一起去解决剩下的杂乱陈疴。
同你一起去衔接我们本来就应该相续的余生，去扶危济困，也游赏万家灯火。
他们被初生的骄阳，拉出两条逐渐融在一起的长长的影子。
他们再未言语，只掌印在袖底悄然相叠，举步踏向天光明亮之下闪耀的灼金。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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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满庭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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