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腾的火舌卷起三尺白绫,冲起一片黑烟。
许知州略感意外,指尖搭在胳膊上,兀自思量片刻后,问道:“黎丘?啥是黎丘?”
黎丘狼狈地半趴在地上,不置一言,喜怒难辨,断掌小心翼翼地捧着稻草编织的木偶,泛黑的血渍侵染粗布白纱,不时“滴答”溅落地面,和着粗粝浮灰,聚拢小小一滩。
乌启山在脑海中搜寻不至,不想为难自己便放弃了,也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道清瘦身影。
叶清影推了推门闩,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隐匿在夹缝中的角隅也透进微弱的光。
木门抵着背脊,翘起的木屑勾起一根衣裳的线头,她低着头,目光悠悠的落在青石砖上,道:“黎丘一名出自《稽神录》,山中奇鬼,擅效人,平生以模仿捉弄他人取乐。”
说许知州是泡在朱砂池子里长大也毫不为过,他自是没听过那劳什子的录,像雕像似的一动不动,不知思绪飘忽至何处。
乌启山抱臂拧眉,道:“没见过。”
许知州有样学样,道:“没听过。”
“汪汪汪!”白狗从拐角窜出来,前脚掌伏地趴着,屁股翘得老高,光秃秃的尾巴旋得像陀螺。
叶清影淡淡地瞥它一眼,白狗竟乖觉地趴在原处,喉咙咕噜呜咽两声,像是在撒娇,又像是在讨饶。
她弯腰蹲下,一一拾起散落在门后的物件,指腹裹起薄薄一层黏腻的黄泥,目光如常地盯着黎丘,道:“你的东西,别再丢了。”
话音落下,黎丘慢吞吞地抬起下颚,猛不丁地与她对视,身形抑制不住地颤了几下,黑漆漆的眼眶里嵌着两颗无神的珠子,骤然一缩,又往外凸出几分,作出即将要蹦出来的架势,煞人的很。
他死死地瞪着女人掌心,却始终不肯向前一步接过。
两人僵持着互不相让,叶清影面无表情地抬高手腕,说出的话像老友寒暄那般自然,“不要我便扔了。”
她语气悠然平和,许知州与乌启山对视一眼,却被莫名惊出一身汗,气氛诡异得怎么也插不进一句话。
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火苗倏地窜至眼前,连睫毛似乎也被滚热烫得微卷。
黎丘喉间溢出一道悲鸣,胸腔也被震得微微发颤,一缕黑血从眼角处清楚,沿着若隐若现的轮廓缓缓流淌。
他摩挲着断裂的指节,清晰的痛楚突破混沌的思绪,突然嘶吼着,“不要...不要...”
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纵身一跳跃进火堆之中,神态动作癫狂,像是察觉不到火势的猛烈,匍匐在枯木枝丫之上,双手胡乱扒拉翻找。
草木灰扬得到处都是,冷不丁地钻入鼻腔,引起一股恼人的痒意。
“咳咳。”许知州捂着鼻子咳嗽,禁不住被灰迷了眼,避如蛇蝎地退了好几步,咬着牙道:“这是有什么毛病。”
叶清影脊梁贴着门,面无表情地作壁上观。
天色比方才还要阴沉几分,黑黢黢的乌云重重叠叠,气吞万里的架势仿佛即将倾覆下来。
火焰裹挟着惊人的热意舔舐着肌肤,冒出滋滋的微小动静,掩在杂乱无章的断裂声里,却格外引人注目。
“还差一个!”黎丘舔了舔干涸翘皮的嘴唇,目眦尽裂,面容被火浪映得扭曲,显出些狰狞。
许知州捏着鼻尖,翘着兰花指挥了挥眼前的浮尘,问道:“喂,你到底在找啥?”
他犹豫片刻,语句吞吐斟酌几番,觉得黎丘妖此刻面目实在是又可怖又可怜,便补充道:“要不要我帮你找?”
黎丘置若罔闻,连眼神都未曾施舍予他,自顾自地埋头翻找,空气中飘着一股似有似无的焦香。
许知州的肚子很不合时宜地闹出些动静,他挠着头嘿嘿笑了笑。
时至深夜,叶清影有些乏了,打了个呵欠,唇角微微勾起,眼里流淌着一丝教人瞧不懂的情绪,缓缓摊开掌心,“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虽是问句但语气笃定,她指节微弯,一颗小巧的木偶人头静静地躺在泛红的掌心。
黎丘动作陡然一僵,机械地转过头,在看见她掌中之物时,眼睛猛地亮起,光芒又倏地压下,一字一顿道:“你戏弄我。”
叶清影抿了个清浅的笑意,风一吹便散了,眸子因蕴了困倦的泪光而显得水润盈盈,她轻声道:“是。”
一泼滚烫的热油被倒进火炉中,怒火已被顶至顶峰,黎丘两颊的肌肉绷紧,额间透出青筋,正要发作之际,忽的又听见那人讲了一句,“凭你,又能奈我何?”
时间回溯,一小时前。
“方天问”端着水杯手足无措,许知州咂咂嘴,“你别管她,站着睡着了。”
是啊,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站着睡着又算的什么奇闻异事呢。
此刻她闭着眼,一缕幽蓝牵丝从心头扎出,沿着弯弯扭扭的小道,钻过砖石黄泥,越过草丛树梢,缓缓地系在白狗的四肢,绕了几个圈,打上漂亮的蝴蝶结。
蜷缩成一团的白狗猛然惊醒,滴流圆的眼睛炯炯有神,锋利的爪子在青石砖的石板上留下几道划痕,矫健的身影逐渐隐藏在漆黑的夜色中。
小院儿围墙的狗洞还留着,叶清影轻而易举地进了里屋,视线在村长像树皮一样干枯粗糙的皮肤上停留。
不消片刻,砸下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灯灭了,白狗衔着稻草木偶夺门而出。
沿着八卦方位顺时旋转,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白狗叼着更多的木偶傀儡摆放在门后阴暗的角隅。
黎丘虽然谨慎,但逃不脱生性顽劣,他此刻的心思都沉浸在扮演方天问这一角色之中,再加上几人都在他眼皮底下监视着,便飘飘然地享受着把人玩弄于鼓掌间的快感,丝毫没有注意木偶的动静。
叶清影嗓音清冷极了,半眯着眼,显得眼尾狭长,不吝夸奖道:“你很聪明,一路跟着我们下了洞,开了两个不痛不痒的玩笑后,猜到我们必定会折返,便提前守好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黎丘转了转黑不溜秋的眼珠子,一瘸一拐地走出火堆,腿上手臂上都挂着碎肉,末端被烤得焦黑。
而关于八卦阵法,不管是民间流传,还是怪力乱神的记载,凡活人献祭,煞气怨气极重,用之则后悔无穷。
但后来事实证明,他利用确实是死人,这也是叶清影出了矿洞后才想通的,她清冽的嗓音响起,“噬魂阵,八具尸体分别放置八方位,任由阵眼吸取精魄,若人得了,便能延年益寿,青春永驻,若尸得了,便能死而复生,万古长青。”
事已至此,阵法被毁,黎丘反而气定神闲起来,那种玩弄人心的愉悦又洋溢在脸上,咧了咧唇角,皲裂几道口子,渗出点点血渍,嗓音是被烟熏后的沙哑低沉,“我搬不出尸体,自然要想其他的法子替代。”
所以他便用稻草做了几个人偶,随手拘些魂魄封着,便成了这阵法的一部分。
他肆意地笑着,丝毫没有被戳破的愤怒或是难堪。
许知州欺身上前,眼白上血丝密布,“那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这尸体替代的法子,那三十二个可怜人十年来还在那底下徘徊!”
黎丘被推得踉跄几步,唇边笑意未减,只见他嫌恶地拂了拂方才被触碰的肩头,扬起下颚显出几分高傲骄矜,嗤笑道:“都是一群自作自受的贪财鬼,可不可怜关我屁事,死了还能被物尽其用,明明该对我感恩戴德。”
若非贪财,便不会身无葬地,魂无归处。
“混蛋!”许知州狠狠地吐了他一脸,挥起拳头便要朝他面门砸下去。
黎丘刚想要躲,脖子从后面被猛地掐住,尖锐的刀尖抵在背部,让他动弹不得。
乌启山垂下眼睑,冷声道:“老实别动。”
这一拳结结实实,黎丘头不可抑制朝一侧偏了偏,啐出一口血沫,舌尖顶了顶渗血的后槽牙,他喘气笑道:“你就这点本事?”
“妈的。”许知州暗骂一声,怒不可遏地从怀里掏出一叠符箓,“老子灭了你!”
黎丘朝他努努嘴,无声挑衅,很快一股电流流经四肢百骸最后汇集在心口,形成一处小型雷击。
“嗯...”黎丘面部肌肉颤抖不已,他喘着粗气缓了缓,调笑道:“再...来,不够劲儿。”
许知州被激红了眼,一张符箓悬于半空,隐隐有光芒闪烁。
眼前略过一道寒光,黄表纸被钉在门框上。
“叶队!”许知州气得胸脯起伏剧烈,“你别拦我,我要让他灰飞烟灭!”
叶清影摇头,蹙着眉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说:“风停了。”
“停就停了。”许知州一脸不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要杀他,哼——”
声音戛然而止,不知何时起,风静了,四声杜鹃消失了,浓稠的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
“阵法起了。”叶清影喃喃道,可是她方才明明亲手将它毁了。
四周寂静无声,黑雾将她身形完全掩埋,浓郁得能滴出水来。
叶清影抬头望了望,弦月高悬,星光骤亮,她尝试着探出牵丝,沿着泥土干涸的裂缝搜寻,却发现周遭不见一个活物。
许知州和乌启山像是这般凭空消失了。
突然,响起一阵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缓缓敲击在耳膜上。
叶清影冷声喝道,“谁?”
脚步声顿了两秒之后又再次响起,一道悦耳婉转的笑声飘了进来,红衣衣摆无风自舞,怯生生地露出一角,又掩映在浓雾中,仿佛含羞的姑娘。
叶清影动了动唇,喉咙像堵了什么似的发不出动静,胸口被心跳敲击地生疼。
南禺从雾中来,月光洒在她玲珑的身段,浑身笼上一层银白色的柔和光晕,衬得她犹如天仙一般。
叶清影愣愣地盯着这一幕,眼底的波光狠狠震颤,直至很久以后,她依然记得这重逢的一刻。
“怎么弄得这般脏。”南禺牵起她的手,用衣袖拭去指腹上沾染的黄泥。
叶清影乖顺地屏息敛眸,羽睫微颤。
南禺捏了捏她掌心,戏谑道:“傻啦吧唧的,怎么不说话。”
叶清影清冷的五官霎时染上一层绯色,脖子受惊似地缩了缩,抿唇低低道了声“嗯”。
良久之后,她盯着两人交叠的掌心,心底生出一丝不自在和胆怯,哑声道:“我找过你。”
“我知道。”南禺眉眼弯弯。
1、梁北有黎丘部,有奇鬼焉,喜效人之子侄昆弟之状。——《吕氏春秋》
2、叶队不会这么早开窍。
3、当然,剧情也不是这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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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 噬魂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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