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刺绣

余家从前是大户,伫立街边,大宅中自有花巷通前街后院。几年前余父余母刚刚进城,事业不上不下,不常寄钱回家。姥姥余安便捡了年轻时的老行当,做绣工补贴家用。

院大门几十年前就改成绣庄,金银红白,五光十色。服装、毯子、被单、桌布,绣纹饰鳞片、花卉草叶。门店深处还有个小绣坊,放置竹绷、针线、裁具、缝纫机等。

余安在门口坐小摊,给人现场花个半小时,缝个手帕、摇扇。绣一尾锦鲤泛波,或一片莲叶含露,珊瑚、螺贝似真物要从布面上跃起滚落。

她的手法随年岁渐熟,古代名绣也能模仿出七八分意蕴。

向海恩踮着脚尖,一双大眼看痴了,那满是皱纹和褐斑的手穿针走线,唰、唰,一只简单的纯色猫眼螺出现在手帕上,简约大气。

“呀,你们俩来啦。最近无去游泳了吧?”余安笑眯眯的,眼角牵动额上一道白疤——从额上延伸到太阳穴下。向海恩总看着心疼。

“不去啦安姨。”

“不去就对,过危险呐。”

有人来,余安接过新活。照着纸图,比划针脚位置、距离,没空接孩子话。

余思灵从绣庄深处跑出来接人,头发披肩,软软地在风里飘:“黎哥,恩弟,进来呀,别站外边。”

于是进了余家的大院。

二进式的宅院,灰瓦红梁,天井下折曲回廊环绕。红木圆柱上以小楷雕刻戏词、博文,和刺绣工艺介绍。

跨入前厅,向海恩就发出赞叹——迎面一幅大尺寸彩绣,泛银泛红。图上一垂暮老者,身披旧灰毡褂,手持红旄节仗,行于苍茫大雪之中。羊群行老者身前身后,如雪上浮云。是《苏武牧羊》图。

向海恩是彻底的外行,可眼睛睁圆,也看得见行针精细,针法繁复。金银勾镶,绒线暗藏,纹理清晰。图案垫高走线,绣出有如浮雕壁画般的质感。

余思灵摸着绣图,说这是金绒混合绣,余安绣繁图时常用的,潮绣的一种。

黎斯叹道:“你家还藏了清朝的古董?”

“假的。”余思灵笑了,咬着橡皮圈,长发拢作马尾,“这是赝品,阿嫲年轻那会儿绣的。够高仿吧?”

黎斯点点头。

“安姨绣的?”向海恩将信将疑,爪子不自觉伸向这副不卖十万也卖上万的仿品,被黎斯抓握在手里,“绣得可好……以前怎么没见挂这?”

“挂过的。”余思灵答。

“那怎么又拿下来了?”

黎斯用脚碰碰他,他便知道自己多言了。

余思灵没回话,悄悄到隔壁厢房门口看上两眼。向海恩好奇,跟着伸脖子——房里飘出一股酒气,床上一个老头正安睡。

这老头,他大约见过,在几年前,思灵还没进城的时候。

余思灵轻阖房门。扬手带他们到院里。回廊挂了几幅新品,也有名古图的高仿作。

她指着东侧展架:“看,那幅《郭子仪拜寿》,也是阿嫲仿的。比真品小很多,很容易看出来。”

“你去城里,还绣东西么?”黎斯问。

余思灵笑笑:“很少。在校服内领绣过名字,在挂书包的公仔上绣点标识。”

“这么久没动手,杨宗保的戏服,你还是绣得好呀。”向海恩指向客厅里那残木偶。

“你说那个啊,三年前绣的,有阿嫲帮手。”余思灵说着瞥一眼绣庄大门,拉上客厅的镂空雕花木门,小声说,“蚝仔巷的马学超,前些天拿走那套龙纹马褂和紫金冠。我说,阿嫲的用来卖,不能随便给,我只能给我的习作。他说是好是孬无所谓,有就行。问他干嘛用,他不说。”

向海恩和黎斯相觑一眼,了然地笑。

“我们刚找过他了。”黎斯踢开一只木凳坐下,“嘿,祠堂闹鬼,闹的就是这个杨将军,自称老祖宗显灵。。”

“啊?”余思灵掩嘴,“那不是……李家的祠堂?”在“李”上加了重音。

“别聊废话啦。戏服,戏服呀。”向海恩伸长双手在哥姐面前晃。

“戏服的事我和阿嫲说了。”余思灵说,“她说她只翻老图,不设计新装了,让我自己做。可是……”

“怎了?”

“我不太记得针法了。”

黎斯建议:“去中心广场,戏班的木偶都在那。找个接近的,学学?”

“你们过来。”

余思灵拨拨发尾,往西厢房,推门进余家的绣坊。

满是卷绷、绣架,架上绷一张半成品,喜鹊立枝头,半藏红瓣后,爪下还缺根梅枝。靠墙长桌铺了白布,堆满绣花针、绣线、剪刀……中间几叠布匹,上方悬挂两幅绣图,刚刚完工。

余思灵摸摸那两幅成品:“阿嫲还是绣东西的,就是原来的绣惯了。她说,手艺都是老的好,现在新图都变了,没有意境。”

柜子里有其他仿品、废品,余思灵给挑出来。这里面都是小型仿,凤凰鸟图灿金焕彩,尾羽青蓝,划出一道弧线;松鹤雪图清冷庄严,松绿鹤红,艳色如蜻蜓点水,点缀大片留白。

有些作了小标志,精致玲珑,绣在衣帽一角。

余思灵搜出一件白、青二色无纹马褂,比了比木偶身高:“砍短点应该可以。你们想绣什么?”

“大侠的衣服该绣什么?”向海恩回头看黎斯。

黎斯思考的间隙,余思灵搬来一个竹绷,将多余的布料套上,绷紧,固定,取来针盒、卷绷、棉花、金银线,往凳上跨坐,搓搓手开练。

白纸上用笔尖刺一朵莲,覆盖在布料上,刷上淡色的水彩,再撕去纸张,布料上便现出莲的轮廓。在轮廓里填充棉花,垫高走线,旋针、踏针、过桥,是最基本的盘金绣。

莲花有了雏形,银白似雪,叶若金阳。图案大小大约如余安每日在门口做的买卖。

这样的小物,余思灵就得绣上两个小时。

向海恩迟迟不知该添什么图案。电视里的侠客都不止一件衣服、一条腰带,根据情节、场景,随时可破损、可更换。

戏和剧,好像是有那么些不一样。他想。

黎斯不负众望,又有了主意:“恩弟,想不出来的话,我们去林家请教吧。”

向海恩:“……”

他说的不是林大哥,而是林家。

静如死水的空气里,向海恩的雷区倏然升起一朵蘑菇云。

……

“哎哎,不用那么急,赶得上的。等等哥。”黎斯手忙脚乱地追上那个硬邦邦的背影。

林家是潮剧世家,偏到林潮、林汐兄妹这,父母亲要他们改学京剧。林潮辩解,说他既然名“潮”,天生是要唱潮剧的,不愿转国戏。于是林汐学了京剧花旦,当做以后的一条路。

黎斯正是来讨教林汐。

可小祖宗路过中平巷,径直往前去了,哒哒哒迈得可快。黎斯都得小跑着追:“恩弟,到了,回来。”

他追上,两手穿过向海恩腋下,从身后把人抱起来,转身回走:“走错啦,在这边。”

向海恩气得面部扭曲,踢着小短腿:“放我下来,你爱去你去。”

黎斯摸不着头脑:“哪是我爱去,不是你想唱中元节么?”

“你去,我跟余思灵等你。”

“你不叫我哥就算了,还不叫人姐?”

“你别管,我也不会管林汐叫姐的。”

“……怎又林汐了?豆丁点大,脾气那么难捉摸。”

“我就是凶脾气。你尽管找对象去,我还有阿嫲……”向海恩说着说着,嘴角往下撇去,声音也小了。

黎斯话听前一半,后面只剩嗡嗡,脑袋快被问号撑爆:“……啊?”

十米开外传来喊声:“黎哥?”

黎斯抬头望去,林家灰砖墙下坐着林汐。

他展开一个笑容,“哎”了一声,抱着“大玩偶”过去。生怕一松手,就找不着了。小祖宗一不开心,就跑小渔船上过夜,一个人看青螺湾的黎明。

他心里总有点孤单,黎斯都知道。

看到不熟的人,向海恩反而安静了,鼻子皱起来,两脚垂下悬空摆动,尴尬地别过头去。

过: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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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刺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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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者·竹马
连载中玉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