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黎斯

向海恩才知道郎中先生尊姓大名——姓江浙大姓的沈,再单名一个回归的归。人如其名,他“回归”了。

沈归母亲是塘泽人,上杭州打拼遇见现在的丈夫。而他在塘泽出生长大,十岁被父母接走。口音糅合了岭南沿海的朴野与江南水乡的素婉。医学院毕业后多年辗转东南地区,考编报名看到老家的岗位,毫不犹豫地报名了。仅两个竞争对手,连面试都只走了过场。

人都说他会报名,那比会考试强多了。他不置可否。如果说自己报这么个基层岗位只是想回老家做点什么,倒容易被人笑话男儿无志。

“就想回来呗,连木偶剧团都试过。”沈归抛着一颗莓果,“小时候都玩,都喜欢。其实,啧,真不合适干。老夫还是给人看病靠谱。”

向海恩点点头,表示万分同意。您老干啥都比唱戏靠谱。

巨榕投下硕大的树荫,阳光斑驳。那街里又来几人,在中心广场聚集。

戏班在准备正式彩排。唱做念、吹拉弹,捏着毛笔在木偶脸谱上小心翼翼地游走,描边添色——童子团的几个孩子在跟师父做修缮。

童子和声不着急加入彩排,向海恩便独自倚着树坛开嗓,练的是女主角黄碧琚的词。

招来几个捣蛋鬼取笑。

“小矮人要和大人抢角噢。”

“癞蛤蟆吃天鹅肉。”

咧嘴吐舌的,气得向海恩举起弹弓飞石偷袭,满意地听到几声惨叫,任他们回头寻不到罪魁祸首,若无其事地接着咿咿呀呀。

沈归侧卧树坛边,脱鞋光脚,曲起一腿,手撑脑袋。今天休息不巡诊,来享受点热闹,顺带告诉向海恩:“木偶大功告成咯。”

向海恩正唱到男主角陈伯卿扇上题的诗句,没题完,戛然而止,忽地扭转头,扯扯沈归的衣服:“真的?真的?”

“嗯,可木头做的部分,还是拿去给蔡伯修修。”

他更在意那个头:“黎斯真的做木偶脑袋了嘛?”

“嗯。”

“怎么做的?怎么做的?”向海恩扯着他衣袖瞎晃。

“我哪知道。”沈归扯出袖子,“八成人王老板教的。”年轻的郎中换个姿势继续躺,细碎的阳光晃得他暖暖的、迷糊糊的,“哎,这几天怎都不见你们黏一起。胶水过期了?”

向海恩环望整个中心广场,黎斯还是没来戏班。

这些天他见识到蔫嗒嗒的黎斯,那模样,就好像被猫追杀过的火炭,顺了好久毛也顺不好。

那天他到黎斯家吃饭,碰上父子不对付,闹得面红耳赤的,筷子哗啦摔地上,也没顾上捡。

黎斯想读县级高中,被父亲骂了一脸唾沫。黎征说哑了嗓子,坐下来泡一盅铁观音,润润嗓好继续发挥。

“再给老子胡闹,你阿公那沓纸全给你烧啰。”黎征叩下茶杯,双目匪夷所思地眯起来,“本就该烧去地府的东西,你小子把玩个什么?”

“咱们县怎么了……”黎斯嘟嘟囔囔,“我想留在咱们县过活,怎了?”

“怎了?没出息啊。”黎征指着儿子,急得尾音颤巍,“考那大把分,不出去奋斗,还像我和你妈这样过,有什么意义?嗯?以后你的孩子接着这么搞,天天就唱你那戏去。”

黎斯叹口气,弯下腰捡筷子,把桌上一堆残羹收拾。

向海恩猫在四折木雕门边偷看。

田迎拎俩吃饭用的木凳经过,放角落里,腾出手摸摸他后脑勺,眉语目笑:“一会陪哥哥聊聊天。告诉他,人要往上走才行呀。”

“哦……”向海恩茫然应答,朝庭院里的父子望去。

他见到的黎斯都是笑着的,微微笑,轻如春风拂柳。扮鬼脸逗他时,又像那白鼻子丑角。

板着脸的黎斯头回见,眉心蹙起,手边干活,嘴里喃喃碎念。不知在想什么。

黎斯晓他一切喜恶,但他从未见过黎斯水面下沉默的冰山。

沉默的冰山忽然开口:“总之,高中先这样。别的再说。”

“还用得着再说?”黎征突然拔高声音,被黎斯瞪了一眼,不禁压制了脾气,小声道,“你都知道戏班迟早……”

“说这话太早了,戏班还在,还有很多人。”黎斯收拾残骨废渣,抹布那么一刮,落垃圾盒里,进厨房洗刷去。

人远了,黎征紧皱眉头,跟到厨房门口,低声急说:“戏班和你有什么关系呢?你就好好读书、赚钱、结婚,去大城市,有更多保障,给将来你的孩子上学结婚做准备。”

黎斯背对父亲,向海恩能看到他停顿了拧龙头的手,之后抿住嘴唇。

良久,“哗啦”一声,洗碗槽开始注水。

厨房安静了,只有水流和洗碗刷的声音交响,陶瓷叮当。

黎征凝视儿子笔直的背影,眼底还是软了下来:“这就是人生,你得明白。”

黎斯仍没说话。

向海恩脑袋朝后扭,望着田迎:“戏班怎了?为什么不能唱戏?”

田迎打扫屋子,正擦拭电视,让向海恩抱着蕾丝电视遮布,盈盈有笑:“做人啊,要上进,要与时俱进。你看,阿姨和你黎叔这么大岁数也想着跟上新时代噢。”

向海恩半懂不懂,递上电视布,提桶去换水。

田迎念念叨叨:“别看我们街现在热闹,十年,二十年,小一辈们迟早都要往外走。只有老家伙才留这。”

向海恩想起姥姥,还有去城里的向海铭。姥姥推着他们早进城,自己却不愿去的。蔡常爷爷也是,余爷爷也是。

“没有人搞这些酬神、祭祖、施孤,也没有人看表演了。以后一定是这样……”

“别人走了——”向海恩瞄了眼黎斯,他进厢房了,心情不好就喜欢跟题过不去,刷了一页又一页,“可黎斯就想留在这里呢?”

“像我和你叔这样,没什么本事,就只好回来。所以我们要好好学本事,走出去。明白么?”田迎宠爱地按揉他的头发。

向海恩还是不明白。

日上梢头,器乐、戏腔布满广场,树坛上的青年翘脚假寐,风过叶摇,闲适安宁。

向海恩想到,沈归不就去了外面又回来的么?

他放下《荔镜记》的台本,捏扯沈归的脸,让人睁眼。沈归皱起眉,赶苍蝇一样扇开小手,和周公棋局未尽,厮杀正酣。

“先生,先生。”向海恩趴在他耳边小声说,“问你个事……你回来,是不是没本事呀?”

沈归霎时睁眼,双目大如铜锣,眉毛一扭:“你说啥?”

“你为什么回塘泽给人看病呀?别的地方不能看病么?”

“别扯开话题啊,我听到你个兔崽子说我没本事了。”沈归的小肚鸡肠拧成了结。

“我听人说,有本事的都去外面了,没本事的才回来。”向海恩顿了顿,仰一张无辜的脸看他,“什么才是本事?”

“你听他们胡扯。”沈归呸了一口,整整衣服,“老夫要没本事看诊,得把你们一个个都弄嗝屁了。”

有道理。向海恩默默赞同,做什么不需要本事啊。

沈归站起来伸个懒腰,冲远处一扬下巴:“喏,你哥带着木偶来了。”

还是提黎斯有用。向海恩立刻迈开小短腿马不停蹄跑去迎人了。

“黎斯!”向海恩远远喊他,“你怎么不来?没人和我对戏好没劲。”

“我刚去完蔡伯家。”黎斯扶好木偶,腾出一只手牵住人,“去找阿杉,把木偶给师父瞧瞧。”

月朗星稀。

师父坐在厅堂红木椅上翻书,老花镜轻轻推上鼻梁,嘴里叼一根牙签,脚趾一伸一缩抠着大黄的狗毛。

韩予他老人家平时勤快。到了和排练不相干的事上,他就像个木偶……像手上这只大侠,向海恩心想,一只没有表情,还不会蹦哒的木偶。

韩镇杉坐在老风扇前,对养父正经八百的表情和吊儿郎当的姿势表示无可奈何,嘎吱嘎吱,不知是老风扇艰难转头,或是韩镇杉咬牙切齿。

“真是对不住啊兄弟们。师父说他下班时间不谈本职。”韩镇杉送他们到院门口,两只手拍上两位兄弟的肩,“明天再说吧。”

“看在你把弹弓给我的份上,就不和你计较啦。”向海恩拍拍胸脯。

诶?

韩镇杉站在门口红灯笼下,目送他们走远。直到背影模糊成点,他陡然想起……

于是咆哮:“谁给你了!弹弓是阿淳送我的,你小子记着还回来!”

木偶戏的事又搁置了,向海恩心急都写在脸上,双颊慢慢鼓起来。黎斯一伸手,捏成金鱼嘴。

向海恩呜呜哇哇地抗议。

“现在好了,该怎么办?”黎斯翻译道。

向海恩安静了,点点头。

“不如,去我家。”黎斯放开他圆乎乎的脸颊,牵起他的手,“今晚和我睡,我有个秘密告诉你。”

向海恩没出声,但黎斯知道他在高兴。乡里邻居都说他鬼灵精,心思十八弯,其实可好猜,黎斯想。

他们行出建筑阴影,长街一眼望不到头,去往天边的月牙儿。

向海恩眼底的光比街道灯火还要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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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黎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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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游者·竹马
连载中玉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