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了,姥姥也没回来。
太久了,向海恩想。可他也不知道姥姥平时出门究竟多久回来,就像姥姥也常常不知道他在哪浪得飞起。
电视在播水墨动画片,右上角是台风橙色预警。近期出海的渔民忙着检修大渔船,要趁雨天网捞鱼群。
两人各叼一根棒棒糖,宽敞的红木长椅上尽情摊开手脚,眼睛半阖。动画播完,片尾名单闪烁,也没有换姿势。
黎斯朝垃圾桶里吐了棒棒糖棍,起身:“我先回去,你等你阿嫲回来。”
向海恩瞥他一眼,嘴里嘬着糖,懒懒地点头。
黎斯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砰”,院大门关上了。
客厅里只有电视广告声,外面的烛火香气飘进门,淡淡的熏气。
糖化完了,塑料棍一丢,向海恩插着口袋就往外走。出院门不忘旋上锁销。
刚刚黎斯的脚步声应是往北边去了,他于是北上,蜿蜒至路口。前面已经是县中心了。黎斯的背影隐没在人群中。
骑楼区,南洋风的老建筑混搭破旧工厂宿舍。这一带自行车机动车唰唰过,向海恩不认路了,鼓足了勇气紧跟黎斯身后。
黎斯在社区卫生中心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看招牌,进门去了。
向海恩躲着,闻着酒精味,也跟进去了。
楼梯是水磨石砌,花花绿绿的,台阶很高、很陡,向海恩要抓木扶手走。黎斯快多了,大高个几乎跑着上了楼。
他尚且不是能爬这楼梯的型号,彻底追不上了,一段梯没上完便扶膝粗喘。他怕被抓个正着,转身下楼,回到大门口台阶上坐着。
晚风游街。
眼前的双行道叮铃铃经过自行车,小电驴快些,瞧不清车牌便唰地过去。道路尽头被夕阳模糊,和余晖融为一体的公交车停在路边,人群上上下下。
熏热的风吹过一阵阵,带来隔壁手抓饼的香气,眼睛和肚子不争气且默契,一起困了,他趴在膝盖上。几乎睡着的时候,听到让他激灵的声音。
“医生说了,您要记得按时吃药,量血压,莫忘了。”黎斯听上去有点着急,“不重视会更严重的,叫恩弟代您记着吧。”
向海恩蹑手蹑脚溜到卫生中心拐角的大理石斜坡上。
“免了。当时我就后悔给阿铭知了,特别叫阿铭莫跟恩弟讲。给恁孥仔添堵,也给我添乱。”
姥姥讲话爱皱着眉,唇微翘,对孙儿一股嫌弃的劲儿。黎斯看了直想笑:“恩弟懂事的呐,阿嫲,能给阿铭知也能给伊知。”
“噢哟阿斯,你莫说,阿铭个女仔,学习又好,我能给伊讲这个嘛?”姥姥迎着夕阳眯眯眼,“我跟你讲,伊太过聪明,细心啊,趁我拿药,偷偷经过看我药盒,然后去网吧,上网查这是什么药。个血压计也是伊叫爸妈买的。要不是阿铭在,邮递我都不会收呢。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就看伊给我变出个好东西来。”
黎斯安抚老人的手,血管和褐肤皱的,手心里摸着粗糙,起起伏伏:“好好,我知道您有个好孙女,看看,您都笑了。有孥仔关心您还是开心的嘛。”
姥姥没掩饰,缓缓走下台阶。新开的药和包都在黎斯两只手里拎着,姥姥腾出手来,也腾出注意力四处瞧,看到一摊咸煎饼,五六点了,还新出了一炉。
“饿了吧。”姥姥随手买两块,送到黎斯嘴里。
“呼……”黎斯吸溜着吃进整块饼,“多谢阿嫲。”
“烫着是不是?”姥姥急火火地要去接他嘴角露出的饼,“烫就吐出来,吐阿嫲手上。”
“不烫,香,嘿嘿。”黎斯鼓着脸颊,被夕阳照得红扑扑的,话都说不清。
“那你呼噜什么,就会吓阿嫲。”嫌弃的干枣脸又挂起来。
向海恩远远跟着,跟了一路,饿极了,也在同一摊上买张饼。老板一开始没见人,只听见“阿姨给我拿个饼”,脱口而出“谁呀在哪呢”。
向海恩吓一跳,没回应。那是个煎煎饼的灶台,比学校附近的小卖部都要高。这时边上高他半头的小姑娘,攥着两张棕色纸币,站在卷帘门边——那地方不被灶台挡着,能和大人互相看见。
他摸了摸口袋,也是两张棕色纸币,有样学样。
他走在路上吃着,饼一角、一角没了,落日也一点一点没了。跟着黎斯和姥姥的身影进了熟悉的小镇,忽然两腿飞甩,绕了远路,还先一步到家门口。
院门打开,门口的脚垫铺开,熟练且麻利,把一切恢复到黎斯刚走时一样,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打盹。想着姥姥和黎斯的背影。
黎斯好像又长高了,姥姥好像比前几年倒矮了一丝。原来他们说的“老人缩水”确有其事。
三花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蹭过他的脚踝。不知谁养得它毛发水滑,和碰柑树梢的风儿一样软。
等到一双手把他抱起来,他转转头,鼻子触碰到花衬衫的布料,是姥姥的气味,睡得更沉了。
朦胧中另一双手将他接了过去。
醒来见到自己房间的吊灯,眯着眼打了个滚——边上是黎斯,一下撞进黎斯怀里,把人撞醒了。
他睁开眼,看向窗棂,支杆把夜空打成两片墨扇。
“好好睡。”黎斯打了个哈欠,没睁眼。
“黎斯,你怎没回去?”
“那你跟着我们做什么呢?”
“啊?这你也知?”
“满身煎饼味。”
“所以你怎想到找我阿嫲?”
“别管,好好睡就是了。”
安静了一会儿,只有院子里虫鸣孜孜不倦。
“你……也要我别管吗?”
委屈的口气,总能刺激到黎斯哪根神经,终于睁开眼来。
“我明明叫你管。”黎斯抱他脑袋,趴他耳边悄话,“知道阿嫲高血压吧?你就记着,医生说的,别让她爬高、劳累,药加量了,我给你写在纸上,每天看阿嫲吃了没,有问题找哥。”
“好。”
又是静若三弦。
向海恩盯着窗外的月,细听远方有潮水声,潮水包围着海上的妈祖神像,神像又对着满山零星庙宇。
“其实我姐跟我讲过。”
“哦?”
“她没讲那么多,她说我的任务很简单,就是小心点,别冲撞阿嫲,别给她们添麻烦。光小心有什么用嘛。我很小心了,考试一样做错题,大人一样要生气。”
小心翼翼、目不转睛地抬起眼皮,嘴角陷进脸颊肉里,鸭子一样。“没心没肺”的孩子像猫儿翻肚皮一样翻出自己的小脆弱。
黎斯也就像一贯那样重新半睡去,拨开恩弟的软发,在他太阳穴上“叭”地亲一口,再搓搓头,说:睡。
“明天哥带你去个洗掉烦恼的地方。”
*困:方言中指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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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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