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光背身站立在逍遥园内的一座亭子里,呈一道玄色的身影,让前来的臣子没办法轻易地看清面容,只能遥遥地一睹天子,隔秀木碧草参拜。
来访者穿一身墨绿长衫、淡青色的披肩,将那缨帽一掀,竟是位女子。
似是谁也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
白秀吟始终低垂着眼神,不曾四处张看。
“按照陛下吩咐,给叶青玄看了前朝户部的官方账册,再加上最近城里发生的许多事,以她的才智,定能明白其中所有关联。”
武光略一点头。“办的不错,果然石家人还是靠得住的。”
白秀吟低头不语。按照前朝的规矩,没有官身的平民是不可以朝间天子的,所以皇帝要在逍遥园里见她,用她谁也不会怀疑上的方府后宅身份,暗中挑动朝局的暗流。
从答应父亲联姻的那一日,多少年来,一直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颗很好用的棋子。
乖巧听话久了,谁还能想得到,一颗棋子竟然胆大包天,生出了志、长出了义?
今日武光似乎心情大好,没说什么吊诡的暗喻,几句话后便将她打发走了。白秀吟松了一口气,迈着僵硬的双腿往外走,又踏上那辆马车,沿着北门边那条空荡荡的车道,悄悄地回到城里去。
世上没人会知道她来过这里、做了些什么。
这段时间方循住在考院,倒方便了她行事。一回到府中,白秀吟立刻打听起了那位连皇帝都格外关注的后起之秀。
她回想起那个名为叶青玄的书生……是在这届学生里颇有名气,亦是张秋凛心悦的人。
但凭这几点根本不足以震动天子。
直到那日同乘一车,她打听到了叶青玄的过去,是与那年耗尽了旧朝最后元气的四方军混战有关。
这会是皇帝注意到她的原因?
不,不会。当年战火席卷途径了几个村寨,连世家大族都有伤亡,死得人太多,活下来逃进山里避难的,很多都是没有户籍的平头百姓。到现在,都不见朝廷对寒径山那一代多加抚恤。死掉多少、活了多少,恐怕都没人能说清。
不过叶青玄的身世恐怕没多少人知道,她的户牒不知被谁动过、写的是均州新阳。其中兴许隐藏着什么,兴许又都是巧合。
白秀吟自觉知晓了其中背景,夹在武光和她之间,也算手里多一点筹码,留到该用的时候。
“她到什么地方去了?”
“禀夫人,在玉孤江上坐游船。”
白秀吟端茶啜饮的手一顿。“......她倒是挺会享受。”
*
深秋时节,天高气清,江面上鲜少有雾,碧水流泻千里,波涛粼粼,荡水衔云。
江心微冷,清风拂面,还不至于凛寒。落日时分,两岸华灯初上,恢弘交映,一派人间烟火气。
站在画舫船尾,手扶着栏杆,一个半人多高的女孩正挂在铁栏上,依依望着四散的水波。她头上套着一顶略紧的虎头帽子,甚是可爱。
叶青玄走到妹妹身后,试图把她从栏杆上救下来,未果。
“进去陪姐姐坐一坐,江面上凉,你这病才刚好。”
叶青微用沉默抗议着,假装听不见。叶青玄没办法,只得陪她一起站着,用身体挡住些许风。
“咱们马上搬离书院了,阿姐要去找房子租,可能要与别人同住。”叶青玄垂眸,“你可不能再像现在这么调皮了啊。”
叶青微还是像没听见。
船屋内孟怀昱她们几个正围坐一桌打牌,这会儿有人离开,正缺一个,便高声喊着叶青玄。这时候叶青微的耳朵还是灵了,一撒腿儿跑了过去,说她也想打牌。
叶青玄跟着进去,靠在门边看着。
“你来么?”有人抬头问她。
她摇头。“我看着就好了。”
这样简单而温暖的场面,不知以后还会不会有。
之前她让孟怀昱张罗着考试以后带大家出来游玩,全当一乐,若干年后也留下一段往事可供追忆。现在她站着这艘船上,望着船头迎风展襟朋友们,心里却还总是止不住地想起最近的遭遇、朝廷的事……还有妹妹叶青微这个年纪早该上学了,连字都没认全,全是她需要操心的事。
桩桩件件,根本闲不下来。
书院的同学大多不了解她的苦衷。打牌的间隙说着话,言语间流露出对叶青玄的羡慕来。
“.....座师方循都青睐你,以后必定前途坦荡啊,你且安心。”
“就是,苟富贵,勿相忘啊!”
所有人都以为她投了方循一派,也是辩无可辩。
谁让方循既是御前的红人又是温颂声的弟子,而她只是一个没靠山的年轻人。换作任何人,肯定都愿意投效方循门下,卖力升迁。
孟怀昱在推牌的间隙抬头望向她,似乎从这里的欢声笑语间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叶青玄心底一动,那一刻,她希望孟怀昱能留在京城的愿望无比强烈,也知道只要开了口,她多半就会留下来。
孟怀昱道:“我明日启程。”
叶青玄惊讶:“这么早,不留到放榜?”
“我连卷面都没答满,没必要了。”孟怀昱淡然道,“我已经写信告诉了母亲。”
“我去送送你吧。”
孟怀昱没答应,却也没反驳。
“对了,家里寄来的信说,张秋凛南下路上走走停停,如果我走水路,差不多跟她同一时间抵达卫城。”
“这么巧。”叶青玄感慨道,“我也听说了,她一路巡查一路走下去的。希望她不会难为令尊。”
“身正不怕影斜。”孟怀昱试探着看了她一眼,“我若见了她,会代你问候。”
“那倒不必。”
叶青玄这时候才意识到,自从那日在城外与张秋凛分别之后,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想到过她了。尽管在临别时张秋凛说了许多挽留的话、甚至许下各种诺言,都是她从前做梦都想听到的话,现在仿佛不重要了。
自从她在张府门外求人替妹妹治病那件事之后,她好像忽然就什么都不在乎了。那之后接踵而至的世家与四大署之间的汹涌、方循和白秀吟道暗中拉拢、文坛太师温颂声躲在幕后与皇家一起唱的草菅人命的戏码......这京城藏了无数尘垢与隐秘,只给她露出了一角,已足够震撼。
很多她从前会抓着不放的事,渐渐的都成了儿戏一般。
这几日她忙于考试、找房子、应付白秀吟、还要照顾妹妹的起居,真的没有一分多余的心思分给张秋凛。
当她终于意识到这种淡忘时,却觉得惊讶。因为她曾经最苦闷的日子里扪心自问,为何执着多情,多情必定自苦,若能抛却七情六欲,活着是不是轻快许多。
如今真能看淡了,却平添几分惆怅。
终不似,少年游。
叶青玄抬头看着江畔的杨柳树,发现那一排杨柳已经成了枯枝,彻底褪去绿色,为入冬作足了准备。四季轮转,年年往复。她今日刚留意。
这几年青春,就此烟消云散了么?
大抵是了。
孟怀昱叹息一声,忽而感慨道:“你说,在这人间相遇的顺序重要吗?”
“也重要,也不重要。”
“别敷衍我。”
“是真的。”叶青玄蔼然一笑,“人间之事,天地相参,若是缘未尽,总归再重逢。”
天色渐暗,游船也该靠岸了。她们各自收整物品,依次排队下船。叶青微身体自小孱弱,嬉闹一整个下午,这会儿便困了,边走边打着哈欠。傍晚的码头边挂着一串红灯笼,夜幕低垂下来,红火火的甚是耐看,照得人面多了几分红润。
码头上人不多,有等着收船的商人和路过的人,还有几个站在水边等人的。叶青玄领着妹妹径直走了过去,没想到这其中会有人是在等她。
“叶姑娘请留步。”
此人一出声,语调十分尖细。
叶青玄脚步一顿,心底腾起一阵不详的预感。果然,她一回头,看见一个中年宦官,穿不着起眼的黑衣,满面堆笑走了来。
“叶姑娘,陛下特意命奴才在此等您。这就随我走吧?”
“去哪?”叶青玄问。
“自然是去面圣啊。”
*
京城由南到北有一条十丈宽的大街,名为乾坤街,直通皇宫门口,共有数百里长。
叶青玄此前只断续地路过几次,从未正式踏上这条街,一路向北。
巍峨的彤门高耸在眼前,仰着头看去,伸得脖颈都有些疼。
她直到这时候都还有些恍惚。
皇帝召见她做什么?
她没走正殿,进了皇宫后被宫人引着左拐右拐,也不知最终去了哪出。忽而眼前重现了一道陇间石墙似的围篱,里面是一片极宽阔平坦的院子,靠墙根处种着几丛淡菊,开得正热烈。
那殿内有三间房,最中央的一间有双扇门大敞,似个厅堂般布置,却在理应供奉先祖的地方摆了一张很大的书案,配以一把简约古劲的太师椅。
书案空无一物,单放了一只细口瓶,擦着几只鲜绿色的嫩竹叶。
武光便是站在书案旁,宽袍大袖,袖口拂过竹叶尖,转身来低吟道:“陈公公,有劳了。”
送她过来的内官告退了,武光满脸喜色地跨门而出。他今日穿着常服,身材高大、不怒自威,但热情的模样根本看不出是个皇帝。叶青玄也是第一次见到天子,脑袋里懵了一下,直到武光走近了才连忙退开半步,道:“臣见过陛下。”
“都怪朕糊涂,没有说明找见你的缘由——朕读过你的文章,甚是喜欢。”武光煞有介事抖开袖摆,示意叶青玄放松,“大周文坛沉寂已久,该出现几位像你这样灵秀的年轻人了!”
叶青玄强忍住挑眉的冲动——皇帝看过她写的文章?那应该不会是写给死人的祭文吧。毕竟她写给活人的,正经的不多。
“朕尤其喜爱你的那几篇政论,虽然青涩了些,作为策论还欠缺实际考虑,但文采斐然、气韵超凡,寓理于情,感人肺腑,不失为一篇坚贞高洁的好文章!”
武光一边踱步一边感叹着,丝毫不见外。忽然一回头。
“张秋凛在离京前,把你寄给她的信都给朕看了。”
走一下剧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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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长风万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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