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故垒西边(一)

启元元年进士榜的消息传到南方的时候,山间的最后一轮野菊花还开着。漫山遍野,橙橙黄黄。

清澄江依山而流,向北泻出平地,形成了一步大沼泽,分割中原与南境。由此再往南走,山越来越多,天也越来越热,虽已入冬,途中反倒减了衣服。

张秋凛乘着南下的船,心想难怪叶青玄会喜欢光州——玄儿习惯了北方的严寒,在异乡过的第一个冬天,至少屋子是暖的。

大沼泽形态不定,逢雨季便要疯长,故除了熟悉地貌的当地人,人们不敢随意出入,在地图上也常是一块白色。这里极不适于行军,在张秋凛那些年看过的军旅舆图上,都把这条路打了个叉。

南行途中,每五百里有一码头,建有客栈一类设施,官民一用,只不过是凭借官府文书可免去银两。

“去卫城还有多远?”

“再往前一百里就是了。”客栈的伙计回答。

张秋凛吃了碗面,还没忘记这一路上探听民情的要务,便与伙计攀谈起来。

“卫城吏治如何?”

“我家就是卫城的,我看你远道而来跟您实话实说,真挺好的,周围方圆八百里所有的郡县,就数我们最富。再加上占地地方好,外面不容易打进来,这些年躲过了战乱。这还要多亏了孟太守为民谋福祉,喏,你看看,这间客栈就是他翻修的喽。”

“多谢。”

南下一路上多见积贫陋病,风俗习惯还似百年前。但她深知南境久为蔽塞预远土,能有今日一派安宁,已是莫大发展。

一路上探听了不少,大多一样的说辞。百姓们提起卫城的太守孟章,也就是她这通判未来的上司,全都赞不绝口。

张秋凛也很期待见这位孟章孟太守。

听闻孟章有个么女,她倒是见过了。

前段日子在京城,方循和温柏寒似魔怔一般,常在她余光里唉声叹气,好像以为她听不到似的。

有一天温柏寒左思右想,决定道出真相:“你在均州的相好有新的相好了……听说还不只一个。叶姑娘年轻貌美腹有诗书,城北书院里都是些青年男女——”

她打开门把温柏寒丢了出去。世界就清净了。

张秋凛早听说过孟怀昱,戏楼那一晚打过照面,她觉得叶青玄在京城多几个朋友没什么不好,总好过孤身一人独自闯荡,有个朋友能互相照应。

“你就不怕你那相好喜欢上别人?”方循嘲讽道,“之前太小才那么容易被你骗了吧。”

张秋凛抿着嘴。可惜方循比她高且重,拖拽不动,不然也一并丢出去。方循冷哼一声接着道:“你倒挺自信的。”

“像你这样的都能成婚了,我还愁什么?”

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她一路上的心思却还是纷纷扰扰,不像少时那样容易专心。而后听闻孟怀昱落榜而归,竟然心中窃喜,又暗骂自己太不厚道。

说什么不在意,都是骗人的。

清澄江的水如其名,碧色如玉,澄澈见底。江心的风浪稍平,张秋凛便探身出去,在水中瞧着自己的面容。

那是一张骨相深邃又周的脸,一双黑眼珠炯炯有神,不论看着谁都像在逼问,正气凛凛。她的母亲曾是榆州倾城倾人心的美娘子,浓眉大眼便是随了她;但骨骼随了父亲,比一般女子更高大些。

张秋凛以前从来没关注过自己的外貌。但古话说的好,人为悦己者容。

若论外貌,这天下比她胜者数之不尽;若论才华,这......能数出一二十个还是有的。

不过叶青玄应该不会那么肤浅,只为美貌而喜欢她。

她在江面上顾影自怜了不到半个时辰,被自己这幅怨妇姿态吓着了,当即抖擞精神、削尖眸色,重新回到那股“凡吾生所需之物皆归吾有”的自信中,长身站在船头,眺望岸上摇晃的旌旗。

“那边是什么?”

“是新帖的采诗榜。”船夫道。

那人接下去讲起了新朝皇帝如何派来踩诗官到光州,慢慢地开始追忆当地曾出过几个进士、自吹自擂起自己的家乡。张秋凛的思绪也逐渐溜走,望着船帷外新绿的蒲柳,想起来这一路南下愈历愈新的异乡景色,无意识地点头应和着,直到船夫问了一句:“这位大人,您来卫城做什么的?”

张秋凛猛然回神,凄凄的目色扫过木栏上钉的竹板,见一首小雅诗题于其上,久经岸边风雨搓磨,字迹已然不清。

扬之水,不流束蒲。

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

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她没直言做官,却说是“来此地寻人”。船夫煞有介事的“哦”了一声,开始仔细地打量起她的容貌:二十余岁、独身行旅的女子,看上去颇有文化,也不乏盘缠钱粮。只身一人来光州寻人,寻什么人?

“可是来寻情人的?”

官家子女,不为柴米油盐之扰终日奔劳,方能有遍访江山、寻人叩门的本钱与心思。

张秋凛只是笑了笑,却也懒得与人说。

相比与古时候分隔两地、戍守边疆的佳偶,她与叶青玄确是幸运百倍,这一路上,总在各路他乡遇到,似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她被派到光州是因为南京动乱,而叶青玄大概率是为了寻访故友而来光州采诗的,可这丝毫不影响张秋凛觉得二人就是有缘。天意自在人谋。

光州地处边城,不及北方繁盛,但别有一番秀丽山水,藏锋于浓雾云海之间。

张秋凛默默想着,也不知叶青玄的行程如何,几日抵达卫城?随行者几人?会不会拜临太守?届时她这个通判将以何面目与人再相会?临别时讲的那一翻掏心窝的话,未料她是否还记着。

从前她身居高位,世代做官,熟悉京城百况;而叶青玄较她年轻五岁,初来乍到,寒门独木,万事初涉。

而今时局扭转,她已被远谪边疆,人生地不熟,回京之期遥不可数,反倒是叶青玄蒸蒸日上,黄金白上新昂首,遍游神州,好不威风。

卫城外有护城河环抱着城郭。城墙不算高大,城外水系却修得十分阔气,让她这个从水乡来的人都颇感震撼。清澄江到此水流湍急,地势骤跌,夹岸砂石荆棘遍布,每逢汛期涨水,殃及沿岸村寨。

城外三十里处崖口修水堤成坝,等江水流到了卫城城外,已经变得乖顺的像只猫咪。

此时正值出汛,入城河道闸口很窄,呈上下两路,船行至此,便按序排着进城,缓慢而拥挤。

张秋凛从船里走出,想一睹卫城风貌。

奈何她刚站到船头,前后相邻的船只突然挤到一起,砰地一撞,船身剧烈晃着,而她还没站稳脚跟便措不及防地跌落入水中。

“——救人啊!”岸边的人喊。

张秋凛并非完全不会水,只是事发突然,浸水的衣物又十分沉重。她反复扑腾了几次,周围的船只却乱哄哄地挤过来,水流东一阵西一阵,忽起忽沉。

她失了方向感,眼看着天光近在眼前,却无论如何也游不到。旁边的两只船还差点夹了她。

忽然右手被什么东西提住,狠狠地一拉,要脱臼一般,上半个身子出了水,身上分量骤然轻了。

阳光照得人刺眼得睁不开眼,周围人声嘈乱。她半眯着眼,想是眼前之人搭救了自己,顾不上湿衣颤颤,便要相谢。

“你们快去拿条毯子,给这位姑娘披上。”

救她之人言语清晰,对周围人是命令的口吻,而语调明丽。

张秋凛依命裹上了毯子,方抬眼打量此人:一身紫袄外面罩着一层纱衣,垂发低髻,圆面细目,乍一看样貌可亲,落在人群里不瞩目。从衣着举止上看,是出自读书人家。

“娘子家居卫城何处?我改日当登门拜谢。”

“不必。”那人一挥手,像是觉得麻烦,“我船上宽敞,你不若上我的船,我顺路送你进城。”

张秋凛给旧船夫付了钱,上了这位女子的船。与女子同行有几个侍卫打扮的、几个丫鬟打扮的,一行人全都坐在一处,有说有笑,吃着竹篮子里新采摘的浆果,也给张秋凛分了一个,酸得她的牙差点掉了。

“姑娘,你去哪里?”

张秋凛在脱口说出自己的去处之前,犹豫了一番是否要到客栈停留,但她转念一想,衙署里总有一两间下榻之所,且备着她的新官府,不必乱费这么些周折。

“我去一趟府衙里办差。”

对面的紫衣娘子听她这样说,先是一顿,随即暗暗抬眸打量她。

张秋凛道:“娘子只管顺路将我放在临近处即可,我可以自己走过去。不知顺路否?”

“大人放心。”紫衣娘子转头道,“顺路的。”

*

太守府。

“这孩子真是的,出门一上午,让客人在家里等着。”

叶青玄道:“夫人别着急,子曦并非贪玩之人,许是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情。等她回来讲给我们听吧。”

“来,叶姑娘,不等昱儿了,咱们几个先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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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倒计时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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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故垒西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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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夜满青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