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故垒西边(八)

午晴。春光大好。

“难得今日休沐,却喊你来这种地方......”

临街靠光的位置上,一阵风吹进来,把对面的人讲话的声音都带去了大半。张秋凛因而微微蹙眉,向前微倾了身子,却不见有何不耐烦神色。叶青玄跟店家打好招呼,不久,端来一坛尚沾着清泥的佳酿。

“来,我给大人斟酒。”

叶青玄说着把那小厮挥走了。她今日穿了一件飘逸的大袖衫,风一吹便展襟飘舞,像是台上的水袖,十分惹眼。一抹淡青间藏着几缕桃红,一映着窗外的春色。

张秋凛抬眼瞧着她斟酒动作。“你对这里很熟,经常来?”

“是啊,这地儿我都熟,张大人有什么想要的尽管提,别不好意思。”

她说话的时候用余光瞟向张秋凛,眼神里仿佛带着勾子一般。

张秋凛垂眸。

“这酒,怎么如此之清淡。”

“我怕有人装醉了与我耍疯啊。”叶青玄故意调笑道,暗中留神着张秋凛的脸色,知道适可而止。“我知你不习惯来这种吵嚷热闹的地方,今日邀你来此,多谢赏光。”

“若是你邀请的,哪里我都会去。”

叶青玄像没听见这句话似的,自顾自地舀着酒。

临水的那面墙跟前搭了一个简易的戏台子,这会儿忽然开了幕,有几个穿着大红色戏服的人走上台去。酒楼里大多数人谈笑依旧,没几个人注意到戏台。

唯独叶青玄侧目望去,张秋凛便也投去目光。

戏台上那人,一身红衣铠甲,英武之姿,眉眼浓烈而英气,一手负剑背六,另一手持镜梳妆。

“......却看那英明神武孟慈山......”

唱词是婉转悠长的南方强调,和京城流行的区别较大。张秋凛也不是每个字都能听懂,却还是敏锐地捕到了关键词。她回眸看去,见叶青玄不时点头、不时咂舌几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记事本写写画画的。

“这是一出光州本土戏剧,名为《英明神武孟慈山》,作者不详,每月的初一十五都在这家酒楼里免费上演,我来听过几次,也打听了许多,没有人知道这出戏是谁作的词曲,又是谁排演了整个戏班子,到这里年复一年的上演......”

叶青玄把本子展开到某一页上,递给张秋凛,“你看,这是我上次抄录的一部分唱词。”

张秋凛接过唱词一扫,心情顿时大变。

本来对孟慈山这副女武将装扮的人物感到好奇,现在又为戏本台词和曲目之考究而惊叹。

“这出戏若是拿到京城去演,定能大卖一场。我大伯来了定会看中。”

张秋凛感叹之余,未免还有些惋惜道:“这作者当真是佚名?其中文采斐然,引经据典,有些典故连我都不能马上回想出来,但仔细品味后又觉化用甚妙。可见笔者并不一般,就连你我也要甘拜下风。”

叶青玄亦感慨:“是啊,我也想着若能找到笔者,将其带回京城,这趟南下光州也算不虚此行。”

“若真有一位文豪隐居在光州,应是前些年避乱不出,而今天下已定江山太平,也该是各路才士复光之日。”张秋凛逐渐激动起来。

“此人是否还活着?倘若尚在世,为何其作品唯有《英明神武孟慈山》一部?”

二人同时屏息,听着台上断续流离的唱词涌过来,对照着词本上的抄录,拼凑着那位已故骁将的壮烈一生。

说是一生,可这位早逝的英才不过活了短短二十年,只是大多人一生的开头。

“十五从军征,为国执兵戎。”

“我来春未至,我去春满城……”

张秋凛正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词读了出来。突然间,伴奏的曲乐中蹦出了几个杂乱的怒音。紧接着余音震空,如兵戈相交阵前夺勇。

那位盘坐在角落里弹奏古琴的乐师,竟然硬生生地弹断了琴弦。

那气势震慑住了窗边凑头绪语的二人。

酒楼里喧哗依旧,歌舞未绝,戏台上收了银钱的演员们继续表演,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

唯有能听懂琴师乐音里的情绪的三人抬眸对望,仿佛与世界划开了一道结界。

琴师抬眼打量着二人,却以白眼相看:“你是那个朝廷来的采诗官?”

叶青玄正要起身行礼,张秋凛拉住她的手:“此人对你不敬,不必理会!”

“呵。”那琴师冷哼一声,“我可不像你们这些京城大员的气量小,不必行礼亦无妨。”

张秋凛正要与之争论。叶青玄匆忙间抓了一下她的手,以示安抚,并解释道:“这位是光州有名的琴师杜芳,我们应在文会上见过的。此人修炼养生之法,甲子之年仍是鹤发童颜,因避北方战乱而迁居光州。”

琴师杜芳的神情稍微舒缓了一些。于是叶青玄暂且撇下张秋凛,上前请教道:“前辈何故弹断弦之音?”

“断弦者,弦断而意始生。”杜芳将手掌轻扶在琴弦之上,“我怕你们会错了意,误将这断弦弃绝之音当作了待嫁未遇之苦。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等待春天。”

张秋凛道:“可我听你的琴声,怨气如诉,鸣音似渊,今以琴曲诉断弦之意,怕不是心中有怨?”

“敝人不过是乡野村夫,半截子入土的年纪,能有何怨。”杜芳似是气笑道,“依光州之习俗,人死而葬,需乐师为其渡魂。我自从来到了光州,曾为成百上千人弹过引渡亡魂之曲。我不愿看我所引渡过的亡魂,在死后依旧难安,仅此而已。”

叶青玄心中一动,忽然感知到了什么。“为孟慈山渡魂者......便是你吧?”

杜芳闭上眼。“凡是我引渡过了每一位亡魂,都会托梦与我,告诉我他们在彼岸安乐,可是两年多了,唯有孟家闺女一次都没有来过。我怕是她太年轻,走得太仓促,徘徊在阴冥间不肯去。她待在那样生不生、死不死的地方,实在太冷了。于是我日日到讲述她故事的戏班里弹琴,希望能以此渡魂、给予她慰藉。”

“此事孟太守可知?”

杜芳摇头。“太守一家于我有恩。我又岂敢愧对于他。孟慈山之事若不能了结,我便无言直面太守。”

叶青玄的共情力一向很强,此刻心神激荡,她向杜芳深深一鞠躬:“若您不想我把孟慈山的故事带出卫城,我便不带走了。”

杜芳却道:“不是我不愿,是她不愿意。”

直到杜芳抱着断弦的琴风尘仆仆地离开酒楼,叶青玄还陷在方才的情绪里没有出来。

方桌对面,张秋凛也在垂目静思,开口却是冰冷的:“此人神神叨叨,且不说她所言几分真假,先前孟子曦与我们讲过她姐姐的事迹,是自幼聪慧的太守之女,她天赋神力,六岁就能举起几钧重的巨石,十三岁从巡防军护卫光州,十五岁从军远行,从此再无返乡之日。”

她停下来玩味似的让这几句话在余音在舌尖滚动。“单凭这几件事,和民间百姓的几条传闻,如何能让她的名字在光州被人颂入戏文、为人念念不忘呢?”

叶青玄道:“民间故事,靠的是百姓们添油加醋的想象力,哪有这么多道理。”

“可是我自从听说了孟慈山这个人,就在怀疑她是不是没有死。”张秋凛道眸光锐意迸射,“你敢说今日约我到此听戏,不正是有此怀疑?”

“可现在我的怀疑消退了。”叶青玄道,“我相信杜芳所言,孟慈山下葬时她为其奏渡魂曲,至今缅怀、感人至深。”

“你太容易被说动了。”张秋凛道,“若那神棍琴师的话当真可信,那边有一句话值得推敲。”

“哪一句?”

“她待在那样生不生、死不死的地方,太冷了。”

张秋凛的眼神愈发深邃,闪烁着点点暗光,凝望天外云霞。“光州巡防军带走了役奴,还逾权封查了薛荣青意外身死的那家客栈,孟太守刻意避嫌不予过问,可那些役奴之所以识字是年轻时为太守夫人所教。有什么人在暗中与我们叫着劲,也许孟太守当真不知情或与此无关,但背后之人,一定曾经和卫城官府以及周边巡防军有过莫大的牵扯。”

叶青玄坦然道:“你大可以怀疑,但孟慈山这条线索,到此也算是断了。人死不能复生,更不能为生人言。”

张秋凛闻言皱着眉,仍是一副不肯放过的样子。这时候,窗外的斜顶屋檐上窜过来一个黑色的毛球,它从圈子里一跃而入,趴在了张秋凛的腿上。

张秋凛的神色顿时缓和下来:“轻寒。”

“喵嗷~”

黑毛小猫用蓬松的尾巴尖往桌面上一扫,未动的茶点顿时遭受到了落叶和碎土渣的侵害。二人手忙脚乱地救场不及,相顾深深一叹。

“轻寒虽被我养了,但还存有野性,平时总爱到处乱跑。”张秋凛无奈地笑着,捻起一块茶糕搓成粉状,说着递给小猫,“这个你能吃吗?”

在二人好奇又鼓励地注视下,轻寒从糕点渣里挑出核桃吃了。

“你看,它居然吃核桃!”

张秋凛一边惊奇道,一边把几粒核桃拣出来,攥在手心里。

轻寒的眼睛随着她的手而移动。

张秋凛却不直接喂它,而是敲了两下桌子,指了指叶青玄。

叶青玄没看懂:“你在干什么?”

张秋凛重复着几个动作,轻寒好似懂了,从她的膝头跳下,自桌下绕至叶青玄脚边,来回蹭了几圈,然后抬起头超大声地:“喵呜~”

叶青玄感觉脚边有团毛茸茸的东西蹭来蹭去,一瞬间不敢动,又甚是欢喜。

张秋凛递来几块核桃:“你来喂它吧。”

叶青玄乐呵呵没多想,抓起一把核桃开始喂小猫,又怕它吃的太多太急,用自己的酒碗给它倒了一杯水。

“好可爱啊......”她忍不住感概,“小小的一只,好像我小时候家里养的那只小狗。”

过了一会儿,她因脖子酸而抬起头,看见张秋凛笑盈盈地看着这一人一猫。

午后日光柔和,亦给人渡了一层浅淡的晕。

“你看,多喂几次就喂熟了。”

“喵嗷嗷——”

这猫还挺配合,叶青玄心想。

“那你可要小心,等我把你的猫喂熟了,就拿个麻袋把它偷走,带它远走高飞,急死你。”

“行啊。”张秋凛平静地道,“那你把我一并套了也行。”

“我可没有那么大的麻袋。”

“我给你缝一个。”

叶青玄噗嗤一笑,不可思议道:“张鉴生,你在说什么啊?”

张秋凛的耳根瞬间变得通红,视线飘向窗外。“我们在探讨轻寒的饲养问题。”

叶青玄呵了一声摇头,抱起轻寒往外走去:“…索然罢了。”

叶:你在跟我**吗?

张:啊,看,猫。(僵硬的)

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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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故垒西边(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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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天下赋
连载中夜满青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