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玄默默等着张秋凛的时候,想到方才所见,忍不住低头打量起了自己。
从小她总是人群里最瘦弱的孩子,后来四方辗转,虽然沾了各种运气走到今日,却总免不得尝尽了许多同龄人未经之苦。日子里的甜与乐都太重,她总爱抬头看着天上飘忽的云,忽略很多眼前的事。就连许多常人眼里无师自通的事,她也没想过。
住在百家书院的时候,她曾听同学们聊起过,那类十几二十出头的人最爱聊的话题。她总是淡淡的略过去,或者起身离开人群。同学们都道她一句:“不食人间烟火。”
如今看来,倒也不完全是。
张秋凛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穿了一身黑色长袄。窗外的雨丝丝低下屋檐,光线昏昏的。她的发髻没梳,顺着脊背披垂,仿佛加了一层华丽泛光的披风。
她从行囊里翻找,掏出一件白色的衣裳递给叶青玄。“去屏风后面换。”
然后抱着猫走了,不知去做什么。
叶青玄换好衣裳,发现竟意外的合身,她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四处张望张秋凛的去向。桌上摆着热腾腾的两碗面,中间是一整只烧鸡。张秋凛正蹲在放桌旁,喂轻寒吃面条。
叶青玄忍不住道:“我喂过了。”
张秋凛嘴角一颤:“没事。孩子饿了,多吃点。”
叶青玄打量着眼前这幅图景,暗淡天光,昏黄的灯晕,一身黑衣披发的张秋凛弯腰喂猫,像是画里才会有的场景。她忽然有一瞬共情了张秋凛的感慨,有这样一个人,在下雨的傍晚一起跑回家,确实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可她一人漂泊惯了,竟然从来没有想过。
张秋凛独自南行,还知道捡一只猫作陪。而她每天回去后,屋子里连一个活物都没有。
此时,张秋凛拉开椅子示意二人上座。她办事讲究质量和效率,不善一心二用,吃饭也不例外,就专心埋头吃着。叶青玄坐在对面心不在焉,咬断面条的间隙盯着对面的人,乌漆的长发垂在胸前,遮住领口。
张秋凛被盯得忍不下去了,抬眸试探道:“你又总看我做什么?”
叶青玄一时说话又忘记过脑子:“你好像一只猫啊。”
“......”张秋凛低头看了眼脚边的那只黑猫,嘴角不易察觉地勾起了一丝弧度,“是有点像。所以才有缘。”
见那人没生气,叶青玄得寸进尺地继续评价起来。
“这猫是长毛的,你今天也是。”
张秋凛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介于笑与无奈之间。
叶青玄又盯了一会儿。“......你是不是束胸了?”
张秋凛明显一愣,反驳道:“要你管。”
“那样对身体不好。”
张秋凛:“......”
见张秋凛低着头不再说话了,叶青玄马上不敢再乱讲,立刻道歉。
“对不起,我今天被这雨浇糊涂了,我得寸进尺,改天赔你一顿饭!”
张秋凛暗暗想,这分明是恃宠而骄。
她给叶青玄碗里夹了一只鸡腿:“食不言。”
叶青玄这下立马乖乖地端起碗,认真干饭。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的下了一阵,为屋内温馨的静默伴奏。待二人吃得只剩残骸,轻寒跳上放桌收拾残局的时候,雨也停了。屋檐仍缓缓滴着水,一滴又一滴。
叶青玄把碗筷码在一处,心想,雨既然已经停了,她也该回去了。
竟然有一丝不舍得。
张秋凛从书架上取下来几卷书:“州里事务太忙,我还有些事需要处理,你若不嫌弃,留下来替我指点一二可好?”
叶青玄心底庆幸于她的挽留,却不愿意太快答应,反问道:“什么事是能让我过问的?”
“其余都是琐事,唯有一件,也是我今早与孟太守起争执的原因。太守想从光州守备军里调用三千人环戍卫城,却给不出合理的缘由。州牧与他是故交,便批准给了兵,我认为这样不合乎律法,便执意让他要和陈明原委,要么将兵马送还。”
“那确实有点奇怪。”
还在京城的时候,叶青玄就见识到了,掌权者最为敏感和要紧的两处无非是财与兵,光州本就地处边陲,有大将军戚长风驻扎边境,无故调兵,岂有道理。
“我质问太守,守城而已、何需外援。卫城最近既无匪患,又无山贼,却不知太守彻夜难寐是为何人?”
叶青玄想了想。“你要不要再去案卷室里看一看?”
张秋凛抬头,轻笑出声。“还以为你会劝我不要为此而烦忧。”
“事已至此,若换做是我,定也想问个究竟。”叶青玄坦然道,“你当初不是说太守多年来安排专人看守案卷室,而且有意不许你去吗?”
“是有此事。”
“那就是了。子曦告诉我卫城的诸多往事都记录在案卷室内,也许是你刚到不久,有的事情太守不方便与你说。如果你相信太守的为人,就此搁下,等事态清楚了再问也无妨。”
“我虽愿意相信太守,但......”张秋凛沉气道,“君子论迹不论心。”
叶青玄当即站起身。“走,我陪你去。”
朗月当空,清风无漾。刚下过雨的天幕澄清的像洗过一般。去往案卷室的路,一回生二回熟。
张秋凛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提防地看着跟在二人身后四五尺,四处找地方掩护的黑衣安慰。叶青玄轻轻地推了推她:“好了好了,子曦安排的肯定不是坏人。”
张秋凛猛地回头。“好人也可以办坏事。你还是如此轻信于人。”
“唉好好好,快走吧一会儿让人看见了——”
二人绕过围墙,潜进院内,刚下过雨的古树下满地残叶纷飞,踩上去发出簌簌的声线,犹如枯叶还挂在林梢。
突然,二人右侧的房檐上闪过一道黑影,有几片新鲜的落叶从头顶飘落下来。张秋凛一把拉住叶青玄的手腕,警惕地上前一步:“谁!?”
她的话音刚落,跟在身后的影子几步就窜上了房檐,跳至另一边,隔墙传来几声闷响,不一会儿,黑影护卫提着一个抱作一团的布衣男子,将他扔了下来。
那男子蒙着面,被人像扔布袋似的丢在地上,抱膝蜷缩,痛得发出低喊,看上去没有功夫。
“你是何人?”张秋凛厉声问。
“此人怀里揣着一把刀,身上还有多处伤痕,肯定不是什么好人!怕不是个刺客!”护卫一边说,一边将那人蒙的面纱撤掉。
就在那一瞬间,两个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愣住了。护卫道:“你......”
那男子忽然挺身一跃,竟又站起来想逃跑。张秋凛下意识地冲上前,狠狠拽住那人的袖摆。叶青玄也惊呼道:“小心!”
他可能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又或者受了重伤,其实张秋凛的力气并不大,可经她那样一扯,他就失了平衡跌倒在地,狼狈地单膝跪着。
身后,护卫拔出开刃的剑,双眸因愤怒而迸射出光。
“二位大人,此人留不得!”
“你认得他?”
“化成灰都认得!我是退役的巡防军守将,这人就是藏匿在光州的旧朝余孽,姓余,字存忠!”
半跪在地上的男子还在挣扎。护卫一刀横在他脖颈上:“我今日就替大帅除了你,为她报仇!”
叶青玄抬手:“慢着!“”
“此人姓余,字存忠。余存忠不是位前朝将军吗?大帅又是何人?”
护卫脸上的盛怒被月色照亮了,他喘着粗气,缓缓地放下的剑。叶青玄耐心等待他平复下来,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秉大人,我们大帅才是将军,此人就是个是恶不做的小人!老鼠都嫌他命长!”
张秋凛还惦记着他来案卷室找什么,下命道:“把他绑起来,搜他的身!”
“是!”
护卫将那人按在地上,浑身上下搜了一遍。
“大人,除了一把刀,什么都没有!”
二人对望一眼,难道此地相逢是巧合。卫城衙门的治安,应不至于差到这种地步。
此时,余存忠抬眼对着张秋凛看了好一会儿,眼底闪过阴沉,终于确定道:“你是就张秋凛?”
张秋凛感到诧异:“你怎么认识我?”
“哈哈,我不光认识你,我还见过你呢。在你小时候......因为我认识你的老师,温颂声,他是我师兄。”
他沉甸甸地垂首一笑,“而我今日流落至此,全是因为他!”
***
京城。问雀台。
西城门城阙上,一位身披鹤氅的中年人孤立楼头,看着残阳热烈,孤鸿渐远。心绪更无人知。
身后不远处,有一少年青衫玉冠,在城头来回踱步,哼着一支小曲。他走累了,上前道:“爹,咱还不回去?天就要黑了。”
“放肆。”温颂声呵斥,转而低声道,“我再跟你娘说会儿话。”
温柏寒:“您都说了一整天了。”
温颂声的视线眺望着远方。那里断鸿处流过大河,山川绵延,亘长万里。
温柏寒生母早逝印象不深,想说的话也不多。此刻他百无聊赖,顺着西天之云翳,想起了远走他乡的朋友。
“爹,叶允合走了这么长时间,就再也没消息了。叶不知道采诗官平时都干些什么?下次我也想去。”
温颂声神色微动一下,想到了光州文坛。
有余氏在,岂会没有好诗文?却也少不了风波。这一次陛下不会再放过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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