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自回长安以后,就忙得不省人事,夜访田府,才知最近田府正在低调地张罗喜事。
挺着孕肚的小田菜迎接她进门,边走边说:“靖娘子是裴家表姑娘,她虽父母双亡,但也是世家之后,长安户籍,待她入门,田家就算半只脚入了长安。”
赵鸢不解:“世家之女,怎会做妾?”
“她来不是做妾,而是做妻。”
“她做妻,那你呢?”
“小姐,这是安都侯夫人亲自给相公说的亲,你也清楚,我家相公私下爱慕她多年,她有了主意,相公八成是不会拒绝的。裴家表姑娘的人我是相处过的,单纯地似冬日里的白雪,我心眼子这么多,就算是做妾,也不会让她欺负到我头上来,而且相公说了,就算她为妻我为妾,我生的仍是家中嫡长。”
赵鸢不明白小甜菜为何能容忍这样的事,她愤愤不平道:“你跟我回益州,孩子生下来就是赵家人,我教我养。”
小甜菜听到赵鸢要回益州,诧异了一瞬后,恬静一笑:“我不委屈,只要相公节节高升,我做妻做妾,都是享福,在你身边,却只能为你担惊受怕。”
说着说着,已到了田早河书房。
赵鸢登门,意料之中,又始料不及。田早河拿了一本书,盖在刚写好的文章上面,起身道:“我风寒在身,赵兄前来,有失远迎。”
赵鸢轻蔑道:“风寒在身,也不见耽误你做负心人。”
田早河素来老实低顺,从不为自己辩驳,他只是低头相对。
小甜菜打了个哈欠:“你二人聊着罢,我该回去休息了。”
仆妇搀扶着小甜菜离去,赵鸢反手关上门,大有要撸起袖子朝田早河脸上两巴掌的气势。她一掌拍到田早河书案上:“沮渠燕让你娶妻,你就娶,她让你杀人放火,你是不是也要照做?”
田早河不卑不亢:“赵兄,我心中自有定数。”
“定数?你所谓的定数,就是教唆学生滋事?”
“学生们于凤凰台声援礼部的‘三何在’,是文士义举,赵兄也是文士,用‘滋事’,侮辱了他们的一片丹心。”
“文士赤诚丹心固然重要,可重不过他们的命!”
“赵兄,如今国子监里的学生,不再只是死守忠孝之辈,他们有自己的见解,愿为义理公道舍身,对抗祖辈不公,这是教化的进步。”
赵鸢沉积心头的多年的愤慨、不甘、不解,终于爆发,她声嘶力竭道:“为了一个李凭云,牺牲无数人,值么!”
田早河平静到了麻木的地步,简单而坚定地回答道:“值。”
赵鸢恨之入骨道:“他究竟给你们灌了什么**药,让你前仆后继地为他送死!”
田早河道:“他从太和县走到礼部,建立明镜台,无数白衣因他有了前程,他为天下白衣守公道,天下白衣为他守功名,这很公平。”
赵鸢举起田早河案前的砚台,狠狠砸向地上。
随着砚台四分五裂,她的怒火被自己强压了下去,“鬼市的无名走卒只敬命惜财,不敬惜字纸,让他们驱逐凤凰台的书生,烧毁那些质疑‘三何在’的文章,花了我不少银子,你是始作俑者,这笔账先欠着,小田菜是我赵家人,你一不顾她的安危教唆闹事,二不顾她的尊严降妻为妾,这笔账咱们今日清算,我会带走小甜菜,让京兆府送来合离文书,是她休你,不是你休她。”
赵鸢话音刚落,书房门被冲开,小甜菜跪在地上抓着赵鸢的裙摆:“小姐,要相公娶妻,也是我的主意,我没有你这样的高贵出身,是你口中的无名走卒,我不懂什么敬惜字纸,只晓得我嫁了这个男人,他的抱负,即我的抱负,他的功名,即我的功名!他在低处时我便倾慕他,现在是他最需要人支持的时候,我不能离弃。”
凡事再不合理,冠以“爱”之名义,变得可以容忍了。
赵鸢低头看到小甜菜高高隆起的肚子,头痛不已,只能狠心道:“记住你今天的话,等这废物书生真的出事后,你莫来求我。”
田早河依旧不失沉默的风度,搀扶小甜菜起身,以一记长礼相送赵鸢。
赵鸢从鬼市请来的人办事高效,用了不到一夜,就把凤凰台里声援礼部“三何在”的文章烧干净了,午后赵鸢盯着父亲回屋休息,淳于翻墙进来复命:“赵大人,已经清空了凤凰台,消息也放出去了,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京兆府奉梁国公之命连夜烧书赶人,没人敢靠近京兆府。”
赵鸢边擦拭母亲留下来的佛龛,边道:“现在时局不定,我身边只剩你一人能信任,只能辛苦你了。”
淳于从来没见赵鸢跟自己客气过,不禁一脸愁容:“赵大人...你何时对我如此生分了?”
赵鸢道:“这桩事平息了,还有一桩更重要的事。”
淳于默契地明白了赵鸢突然而来的“生分”,她口中的另一桩事,或许要有去无回。
“赵大人,咱俩谁跟谁啊?甭跟我客气。”
“郭秦**前,告诉我太子在前往儋州的路上,你若找到太子,直接将他送去益州赵家。”
“赵大人,我离开长安,你身边再无可信之人,请三思。”
赵鸢把擦佛龛的抹布在手上转了个圈,“要想成事,靠的往往不是三思之谋,而是孤注一掷之勇。”
赵鸢身边人都有个始终如一的特点——选择相信了她,就不去质疑,因为赵鸢对他们从来如此。
淳于拜别赵鸢时,赵鸢叮嘱:“身上备些民间的糖果零嘴,还有弹弓之类的轻便玩意儿,虽是太子,可也是个孩子,天**吃爱玩,在东宫那么久,他当憋坏了。”
淳于抱拳:“赵大人,益州相会。”
赵鸢独自打扫了母亲的佛堂,又去伙房请教仆妇,学做消暑的莲子羹,仆妇在赵鸢出生前就在赵家伙房做丫头了,欣慰又不失犀利道:“赵家姑娘终于长大了。”
赵鸢道:“你家姑娘虽天资弱了些,但有耐心和毅力,没什么是她做不好的。”
入夏以后,赵家都在凉亭里用晚膳,吃过清减的饭菜,忠叔把莲子羹从冰窖端出来,“老爷,这是小姐在伙房忙活了一下午给你熬的。”
赵邈也是没料到这辈子能喝到自家不孝女亲手熬得羹汤,每一匙汤,都倍加珍惜。
耐心等父亲用罢汤,赵鸢说出自己的主意:“父亲,我想带皇后母子回益州。”
赵邈道:“咱们益州虽是个好地方,但皇后一家都是北方人,只怕刚过去会水土不服,既然要请人来家中做客,主家要做好万全准备。”
赵鸢道:“一定不辱赵家门楣。”
赵邈把空碗递给忠叔,慢条斯理道:“太子已死,先皇遗躯也毁在了长安城外,皇后和嘉贤殿下已非宗室,忠叔,去梁国公那处接人吧。”
忠叔恭敬道:“表小姐母子甚是喜欢我家中茶园,只怕不肯随我回去见梁国公。”
赵邈道:“这就要看你自己本事了。”
忠叔离开后,赵邈无可奈何道:“鸢儿,为父挟持你表妹母子,造下业障,恐怕要你承担报应。”
赵鸢亦是无奈:“我替你与母亲承担的报应,也不差这一桩。”
饭罢易犯困,赵邈打了个哈欠,疲惫地听着自家的不孝女喋喋不休:“有一件事,我瞒了父亲多年,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今日向坦白,当年传来李凭云的死讯,你们逼我嫁裴瑯,家中书阁起火,并非意外,而是我纵火。”
赵邈掐着太阳穴,“我知道。”
“父亲既然知道,为何不向我问罪?”
赵邈昏昏欲睡道:“子女背地里做的糊涂事,为人父母都知道,不是不恼,而是子不教、父之过,纠正不得,便只能纵容。”
赵鸢不敢回答父亲的溺爱,眼睁睁看着父亲沉睡过去,她自言自语道:“父亲,我虽造孽,可发心向善,向忠,佛祖若不肯宽恕,是佛祖之过。”
刘颉的遗躯被烧毁,书生的动乱偃旗息鼓,只差礼部回心转意,长吉登基便是势在必得。
任外界如何荒唐,刑部囚室始终宁静。典狱司告诉孟端阳,李凭云方才求了笔墨,不知当不当给。多年前李凭云在天牢写下太宁新法,孟端阳凭当年记忆推断,李凭云重新握笔,是算出了结局。
孟端阳亲自带着纸墨笔砚去囚室。
“没想到今生还有幸见到李兄的千秋笔法,只是现在动笔,是否为时过早?”
李凭云提着笔,比过去每一次神情都更加凝重,孟端阳本以为他笔下是传世文章,过一阵来看的时候,却只见一副图画。
这幅画的内容十分寻常:在泛金的暮色下,两名女子坐在河道旁捣衣。
孟端阳问:“这是李兄心中的好世道么?”
这个问题竟让李凭云为难,何为好世道?究竟是为后世大同奉献一生,还是只为一人执迷现实?
或许这二者都是,但是,这两条路不该交汇,一旦交汇,就是混乱不堪。
诸事因他而起,却已非他能掌控。若当初他不曾私自去无寿城寻找赵鸢,刘颉就不会死在关内,造成现在的混乱不堪。
他应该对赵鸢彻底绝情,利用到底,早掀翻这烂局,或是为她彻底放下一切,可是,无权无势的贱民如何护她安宁。
不论怎么做,他都是错的。
孟端阳仍在等待他的答案,李凭云轻轻点点头。
孟端阳道:“礼部全部官员死守太庙,世族不敢对太庙不敬,他们或许能救你。”
李凭云生死看淡:“只有掀翻这数千年的尊卑制度,才能真正救我。”
孟端阳把凤凰台的消息带给他:“鸢妹已经平息了凤凰台的事,现在所有人都认为是梁国公授意京兆府镇压书生,各地读书人对梁国公怨气尤重,只要礼部能在太庙坚守到最后,梁国公便会迫于压力放了你。”
李凭云当即察觉到了不合理之处。
赵鸢想陷害梁国公,大可直接用梁国公的名义,何必大费周折让人误会是梁国公操控京兆府呢?她一定另有用意。京兆府背后的势力是长安世族,此举可以离间长安世族和梁国公,但是,一无所有的赵鸢,离间了他们又有何用?
这样做还有一个微乎其微的好处,旁人难以觉察,李凭云却一眼洞见。一旦京兆府认为自己替梁国公顶了骂名,以后书生闹事,他们定会置身事外。
“孟侍郎!”典狱司匆忙赶来:“有书生在凤凰台公然闹事,一边写文章,一边把那些文章撒出去,长安许多百姓都收到了文章,京兆府不知如何是好,请您速速前去商议。”
读书人的意气,总似野草烧不尽。
孟端阳扶额痛骂:“何来如此胆大的书生?”
“那人自称...太和县令...贺乾坤。”
孟端阳还来得及反应,只听一派淡然的李凭云毫无理智暴呵一声:“让她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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