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们骗了我,到头来,我反而得多谢你们。”
杨凤道:“这一去,我与长吉不会再回长安。今日一面,便是永别,对李相的感激之恩,望赵娘子转达。”
“您说吧。”
“长吉在位时间虽短,多亏李相劳心劳力,才保住他的后世名,不至于落个“傀儡皇帝”的庸名。长吉假死脱身,若是事败,他将惹来杀身之罪,我问他为何这样做,他始终未曾回答。让愿做皇帝的孩子做皇帝,贪玩的孩子游乐江湖,让心怀天下的人身居高位,居心叵测之人远离庙堂,李相此人,虽不信佛,可早已成佛。”
“您高看他了,他只是喜欢下棋,喜欢将一切掌控手心。”
“赵娘子,究竟是我高看他,还是您不肯公正看他?”
赵鸢哑口无言,只能感慨,收买人心的本事,还得向李凭云多多请教。杨凤说错了,非她对李凭云不公正,而是他对她不公正。
在这个计划里,他对所有人坦诚,唯独隐瞒了她。
赵鸢离开牢房,阴云布满长安上空,不断传来闷雷声。她心中一阵股莫名恐慌,强烈的情绪让她不由自主地唤人备马,前往安国寺中。
已是深更半夜,整个长安就寝,寺中寂寂无声。
车夫问她:“贺府尹,可要敲开寺门?”
赵鸢摇了摇头,她怯懦了。
她不敢去质问李凭云,在他心里自己究竟算什么?一颗棋?一把刀?一个任他哄骗的傻子?
她亦不敢问李凭云,为什么明知她会恨他,还是不肯告诉她,他从未背弃约定。
她怕答案太轻,自己会难过,又怕答案太重,承担不起。雨下了起来,赵鸢让车夫回车中休息,自己站在檐下,隔着那一道门,想见又不敢见。
见了,坦诚了,又能如何?她和李凭云今生没有缘分,如今这样不问真心,不问前程,已是善果。
四更时雨停了,赵鸢回了京兆府,天亮日出,雨水的痕迹蒸发消散,无人知道昨夜下了雨。
赵鸢亲自护送长吉一行人出城,而后顺道接崔宜文和林芫回长安。悲离别,喜相逢,人生不过如此。
崔宜文见她一身京兆府官服,揶揄道:“我就知道,跟了你准没错。”
赵鸢笑道:“京兆尹夫人,在长安夫人们当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人物,往后少不了求你办事的人,贺家声誉,全靠你维系了。”
崔宜文道:“我是你夫人,那林娘子呢?虽只是个名义,但我也不愿与人共享一夫。”
赵鸢道:“林娘子自然是我阿妹。”
崔宜文和林芫相视一笑,前方有赵鸢领着,她们不会畏惧,不会孤独,因为赵鸢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有她在的地方,就是她们的家。
赵鸢在长安已无私宅,只能先把二人安顿在官署里,崔宜文寻思着她们毕竟是姑娘家,长久跟老爷们儿住一起,只怕身上会被腌出臭味。她跟赵鸢合计一番,决定在长安购置一处新宅。
长安私宅多为世族所有,地价贵得离奇,赵鸢的俸禄又多用来补贴官署,到了安家的时候,就捉襟见肘了。倒是可以问父亲和叔父借钱,只不过她一个上任不久的官员突然在长安买房,太过高调,易被人拿住把柄。
赵鸢原本把买宅的事儿搁置到了年底,可一到炎夏,衙差们总爱光着膀子跑,屡教不改,她心一横,在入宫给刘昭授课时,提出了要赏赐的事。
可赵鸢是官宦之家走出来的士人,既继承了一身清骨,也染上了清高脸皮薄的毛病。
“陛下,臣吧...嗯...真不是脸皮厚...也不是...哎...”
支支吾吾半天,愣是说不完要房子的话。在这些事上,刘昭倒是机灵,“鸢姐,你是不是想要私舍?”
赵鸢没想到自己仕途混了这么多年,竟被一个十岁小儿看穿心中所想,自惭形秽,耳根通红,矢口否认:“不是。”
她否认太快,刘昭和刚刚进门的茹娘圆蹬双目,看着她的目光不可思议,后来茹娘忍俊不禁道:“原来你还有难以启齿之事。”
赵鸢只好将自己的难处说出来,茹娘道:“不就是一座宅院?上至公卿,下及百姓,谁这辈子不是为了一块地劳心劳力?你收回梁国公手上的兵权,又制约裴家,一切赏赐都是你应得的。”
赵鸢清楚国库亏空的情况,但刘昭刚刚登基,百官尚未述职,恐怕还不清楚内情。她不想欺瞒刘昭母子,但若由她告诉他们国库亏空,必然会牵扯到梁国公身上。梁国公身上还背负着“毒杀长吉”的嫌疑,再来一桩亏空国库,可真要含冤而终了。
为保全梁国公,这事不能坦白。
赵鸢只能旁敲侧击询问:“户部可述过职了?”
刘昭道:“还未。”
茹娘补充:“有李相在,尚书省出不了差错。”
赵鸢道:“新法后期,多是利民之策,税收不比从前,想必国库也吃得紧,臣是想要赏赐,但不能抢老百姓的银子。”
茹娘奇道:“不从国库里出,可以从内帑里出。孩子他爹走的虽早,留我母子三人风雨飘零,金银倒是留了不少。”
赵鸢听到这事的第一反应,是刘颉中饱私囊,亏空国库充盈皇帝私库。可莫说人已经死了,就算还活着,她也不能找刘颉对峙。好在还有一个赵十三可以审问,她将此事记在心上,先不与皇帝母子谈论。
“方才陛下如何得知臣是要讨宅邸的?”
刘昭道:“以前父皇在位时,但凡有人无事觐见,必是来讨好处,其中宅屋最为吃香。”
茹娘又说:“莫说孩子爹了,我们母子回宫这才几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来舔着脸邀功,我不想让他们觉得我们孤儿寡母好欺负,强硬回绝,现在已听到有人将我比作陈后的风声了。”
赵鸢安慰道:“娘娘莫气,他们是怕了。”
茹娘笑道:“咱们这世道啊,就是这么可笑。男子刚强,则顶天立地,女子刚强,则万夫所指,男人骂你不守妇道,女人也要唾你没有智慧。我出身军妓,做的是以色侍人的勾当,还能不明白么?所谓的女子要温柔如水,都是男人编造出来的谎言,若不温柔,如何让他们拿捏?”
赵鸢会心一笑,“此前臣的谏言,娘娘可有了答案?”
茹娘眉头一皱:“当日你走后,我就想跟李相商量此事的可行性。我先召他入宫,他以抱病为由,不愿入宫,于是我三顾茅庐,岂料他比孔明架子还大,对我闭门不见。”
李凭云忽然销声匿迹,事出反常,刘昭也说:“今日上朝亚父也没来,我担心他身体,私下问了荀太医,荀太医说,他染的恐怕是麻风病。”
听到“麻风病”三字,赵鸢头脑里的千思万绪被横刀斩断,空无一物。
她慌乱地告辞出宫,驾马前往安国寺。似是怕麻风病传染出去,安国寺在白天紧闭寺门。赵鸢牟足了劲拍打大门:“开门!”
不知安国寺的和尚听没听到拍门声,老天爷八成是听到了,一道惊雷横空出世,黑云聚拢,电闪雷鸣不断。
今年长安夏日多雷暴,赵鸢想,自己此时应立即回京兆府做防汛安排,而不是在这里去敲一扇永远不会为她打开的门。
木屑扎进她的手里,无坚不摧的她,竟被这小小的木屑打败,终于气急败坏,一脚踢上寺门泄愤。
在她踢上去那一瞬,寺门始料不及地被打开,赵鸢一脚踢了空,人向前摔去。出自本能,她伸手去扶最近的支撑物,不料拽到的是一只空荡的袖子。结果便是袖子的主人和她双双跌下台阶,倒地不起。
惨上加惨,无情的暴雨说来就来,雨珠猛烈地砸在二人身上,似乎要惩罚他们似的。
赵鸢看着因被自己拽倒而压在自己身上,为自己遮风挡雨那人,被欺瞒利用的愤怒被雨水冲散,此时此刻,她只想伸出手抱住他,汲取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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