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暗涌(六)

宋时微又做梦了,这次梦见的不是江都那场洪水,也不是春风坊的那场火,她梦到了秦晨。说来奇怪,这些年来她对秦晨恨之入骨,日日都想着要他付出代价。可哪怕是这般日日想着,宋时微也从未梦见过他,今日却梦见了。

她第一次见到秦晨,确是在中元节的宴席之上。其实当时秦晨也算是青年才俊,在京都之中颇有几分才名。那日宋时微提了一首诗,由在场之人提下半首。当日文人雅客颇多,接诗之人不乏有才之辈。秦晨能赢,是因为宋时微在他诗中看到了平凡。

平凡一词同诗词歌话终究是不太相配的,其他人接诗,大都附庸风雅,堆词砌藻。好是好,但是宋时微那上首诗写的是民间欢愉之景。这般接诗,终究是牛头不对马嘴,坏了她的兴致。

只有秦晨接的下半首,才有了几分意思。她问秦晨为何这般接,他当时说,“少时素爱游山玩水,故对民间风情有几分了解。”

于是他成了当日的赢家,宋时微赏了他一方宝砚。

后来宋时微便常看到他在自己面前出现,她自幼受人追捧,自然知晓他的意思。但是当日的几分青睐,全因才气,而非男女之情。

真正打动宋时微的,是平江县的一场蝗灾。蝗灾来势汹汹,虽然很快被治理妥当。但是稻田被毁,灾民良多。当时宋时微主动请缨去安抚灾民,她到了平江县不出七日。秦晨便匆匆赶到,同他一起来的,还有整整三大车的粮食,是他耗费全部才筹谋来的三车粮食。

他当时留在平江县,施粥救济灾民。偶尔也会来找宋时微,但多数世间都呆在粥棚之中。宋时微偶尔路过,总是看见他在人群中笑脸盈盈。他是有几分本事的,上至七八十岁的老人,下至四五岁的孩童,他都能同他们说上话。然后逗得他们捧腹大笑,倒真多了几分生气。所有宋时微并未赶他走,毕竟让百姓能重新振作也是很重要的。

秦晨还会下厨,他也常给宋时微送,在她忙得没时间吃饭的时候。不得不说,手艺不赖,两人关系就在这一口口的饭菜之中变得亲密了些。

再后来,秦晨同她表明心意。其实她当时并不知道常人口中所说刻骨铭心的爱究竟是怎样的,她对秦晨没有那般刻骨铭心的感觉。只是她细想想,若是同秦晨成亲,应当也不错。她心里是愿意的,所以她应当是喜欢秦晨的。

所以她同秦晨说,同她成亲,就与官场无缘了。但是秦晨却告诉她,她才是他一生所往。于是她答应了,大雍最尊贵的公主,就这么成婚了。其实成婚后,他们也是过了一段时间琴瑟和鸣的日子的。

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宋时微细细想来,当是父皇死后吧。父皇死后,她想移居江都。秦晨不愿,两人僵持许久。虽然秦晨终究还是答应了,但是隔阂已然存在。她不喜权势,却心系大雍。临终前她答应父皇,要看看雍律在民间反响,要看看这万里山河。

起初秦晨还会同她一起,后来他便借口身体不适不再跟着。两人的感情就在这些分离中逐渐淡去,但宋时微那时却不在意,夫妻时间久了,不像刚成亲时那般甜蜜也是正常。只是没想到,秦晨居然会生出这般歹毒的心思。

其实现在细想想,秦晨也不算天衣无缝。他成为驸马后,借着身份结识了不少以往碰都碰不着的人,出入社交场合远比之前多多了。

过往的岁月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不断闪现,宋时微第二日醒来时只觉头晕脑胀,好生难受。她坐起来靠在床上,什么也没想,只是发呆。

秦晨狱中身死的消息第二天就传到了明镜司,来传消息的时监察司副指挥使,说是在牢中畏罪自杀。自己摔碎了茶壶割了腕,早上侍卫发现时,人已经没了呼吸了。

漏洞良多,但是没什么意义了,毕竟谁要他死的大家心里都清楚。江淮直作为案件主审人,入了宫通禀秦晨畏罪自杀一事。陛下听后却也还是装模作样的罚了他一个月的俸禄,怪他看管不严。

秦晨已死,春风坊火灾一案自然就可以结在他头上了。江淮直得了宋弘和的准许,回到明镜司后重新颁布了一纸诏令。在之前的罪名上,又加上了春风坊火灾一案 。

诏令发布后,惹得百姓众怒。但好在秦晨已经伏诛,终究也算挽回了点民心。至此,春风坊一案彻底结案。

宋时微还是呆在江府,整天不是看书下棋,就是侍弄花草,偶尔去慈安院陪孙芸吃饭聊天。江淮直如今因春风坊一案声誉渐好,宋时微也因之前登昭雪台声名鹊起,两人在民间议论颇多。

当然,这少不了宋时微的推波助澜。

上次她让丁玉弘扬江淮直的好名声,转眼第二天就传出他用雷霆手段审死了一个罪犯。好不容易好点的名声,一下又臭了。宋时微一听就知道,是江淮直自己的手笔。可她偏不答应,还真就和他杠上了。

江淮直本就在她登昭雪台后,就放出消息说自己是受他逼迫,又派人在百姓中夸赞她深明大义,心地善良。于是她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由原本推波助澜江淮直,变成他们夫妻二人。

果不其然,江淮直没再插手了。只是暗中派人,在宋时微放出的消息之上加上了一句夫妻不和。宋时微听阿雾说的时候忍不住笑了,她似乎都能想象到江淮直知道后,无可奈何却又不得不吃下这哑巴亏的模样。

没办法,她宋时微和别人耍心眼的时候,江淮直还没出生呢。和她斗,也不看看她是谁。

宋时微笑着喝了口茶,心里很是愉悦。

见她茶杯见底,阿雾立马端起茶壶倒上,宋时微甚至茶杯都还未放下。宋时微朝她看去,阿雾只是站着,显得格外老实。

只可惜阿雾小时候就在她身边带着,这么多年来,这点小心思还和之前一样,一有什么想法就会格外的殷勤。但是因为山野中长大,不懂得看眼色,有时候会殷勤过头。

宋时微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话就说吧。”

阿雾见状立马开口问道:“殿下,江都一案还未翻案,秦晨怎么就死了。没了真凶,这案要怎么翻?”

宋时微轻笑:“阿雾啊阿雾,你当真以为就秦晨那点能耐,有本事谋划出折棠案吗?”

阿雾皱眉不解:“真凶不是秦晨?”

“是,但不全是。”宋时微抿了口茶,“我在秦晨的医馆中发现了他同一人往来的书信,那人提供江都水患的计谋,秦晨负责实施。真正的凶手,是秦晨背后的那双手啊。”

“殿下可有怀疑的人?”

宋时微挑眉,放下茶杯:“当然有。”

秦晨官居二品,所能操控他的人自然身份不会比他低。如此,朝中之人便所剩无几了。算来算去,这堆人里面同她有过几分矛盾的,只有一个人。

思及此处,宋时微眉眼之间又带上了几分肃杀之气。

“那殿下接下来打算怎么做?”阿雾问道。

宋时微沉吟几秒道:“接下来嘛,当然是赴宴啊。”

左相汪兴贤的夫人昨日递来请柬,邀宋时微和江淮直去相府参加赏花宴,如此机会,怎么能错过呢?

大雍百姓偏爱文采斐然之人,故文人雅客偏多。尤其是官宦人家,每逢佳日必有宴席。原本前段时期正值花期,各种宴席也应当陆续来了。只是正好遇上了折棠案,朝中一大批官员涉事其中。人人自危,哪敢如此大摆筵席。如今折棠案已结案,此时倒是还能赶上这花期最后一波尾巴。

春风坊一案,朝堂中下了一批官员,却也补上了一批。如今朝局焕然一新,汪府此时弄赏花宴,醉翁之意不在酒。

赴宴当日,宋时微特意好生收拾了一番。前面遭了这些事,她必须风风光光的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江淮直到的时候宋时微还没收拾好,于是便在庭院中的躺椅上坐下喝茶。一盏茶后,就听见了一声轻快的声音。

“我好了,走吧。”

江淮直闻言看去,一时晃了神。

宋时微身穿一身素色襦裙,颜色虽不鲜艳,但胜在精致。她眉眼本就清冷,青色的素云烟衫,衬得人仿佛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天气转热,衣领处不似冬日那般窄,露出雪白纤细的脖颈。腰间的束腰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下方的裙摆散开。云烟锦质地轻薄,似云烟那般朦胧轻盈。一举一动,都能勾得裙摆飘扬。

宋时微走近后,张开双臂询问道:“怎样?”

江淮直回过神来,将宋时微自上而下看了一遍,笑道:“这是要替我撑场面去了?”

要不说和聪明人说话轻松呢,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意图。宋时微挑眉,毫不否认:“当然得让他们看看江府的皇恩浩荡,免得什么人都往面前恶心人。”她看向江淮直,“马车备好了吗?”

“早就备好了。”

宋时微点头,“那走吧。”

江淮直虽未笑,但是眉眼间不难看出他现在很是愉快,话音都比往常微微上扬。他知晓宋时微其中的良苦用心,春风坊一案他被停职罚俸。宋时微又登昭雪台,入宫受了怪罪。他在朝中能得别人的忌惮,除了他自身手腕了得之外,最关键的是皇帝的宠爱。

此番他们夫妻二人双双受责罚,百官之中早已流传陛下已经不信任他的流言。虽然他很快复职,但是流言可畏。宋时微此番意气风发的去赴宴,也是为了让别人知道,江府如今依旧风光。免得他在朝中,受人针对。

他看向宋时微的背影,其实他至今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她很聪慧,不似别的高门贵女那般时刻将规矩刻在心里。可偏她行为举止却人挑不出毛病,哪怕有些话语有些出乎意料,但是细细想来,却总是有道理。她也很复杂,明明骨子里是个自由欢快的性子,可是却时时束缚自己,将所有情绪隐藏起来,让人看不透,整个人偶尔的行为举止异常的矛盾。

对,就是矛盾!

江淮直曾无数次想形容她,却总是冥思不得其解。现在他知道了,宋时微身上最神秘的就是她那相悖的特质。

像是有着两个灵魂,一个是她原本的样子,天真烂漫,热烈张扬。一个就像是她现在那样,清冷疏离,生人勿扰。

见身后没有动静,宋时微转过头来,看见江淮直还失神站在原地,她不解道:“怎么不走?”

江淮直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跟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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