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擦亮,伦科和艾涯各自走出房间,下到客厅里的时候,发现林客已经在那里等着了。
温特沃斯穿着一件针织毛衣和一件羽绒背心,正坐在沙发上,玩着几块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积木。
“早上好。”艾涯对林客和温特沃斯说。
“早上好,母亲。”林客站了起来,他看见了站在艾涯身边的伦科,注意到了伦科不伦不类的穿着。
看起来自己的这位兄长,真的要在今天离开了。
“希望医院那边,给你打电话了?”艾涯问。
“是的,他们和我说,劳伦斯先生的状况虽然已经稳定下来了,但还是不太乐观,问我们是不是要去一趟。”林客说。
他拿起了放在沙发椅背上的大衣,看着艾涯,说:“我看,我过去一趟就好了,您先休息,外面的雪太大了。”
艾涯点了点头,说:“也好,有情况记得给我打电话,我今天还有点工作要处理,晚点空下来了,就去医院看看劳伦斯。”
温特沃斯放下了手里的积木,他已经把积木搭成了一个城堡。
看着城堡上尖尖的塔顶,男孩轻轻地笑了一声,他的手指轻轻一弹,塔尖的这块积木,就被他弹到了地上。
“伦科也一起去吧?”温特沃斯看着伦科,问道。
几人的目光聚集到了伦科的身上。
伦科看着缺了屋顶的城堡,点了点头。
他昨夜说过的话太多,现在只能做得出动作,再不愿意多开口。
艾涯目送三人往门外走去,屋外天寒地冻,风和雪混在一起,温特沃斯、林客和伦科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
艾涯看着温特沃斯留下来的残缺城堡,抿唇一笑。
她用手抚上去,温柔地将这座积木城堡推倒了。
她心满意足,劳伦斯的身影在她的眼前一闪而过,担忧立刻被响起来的电话铃声打断了。
艾涯看见了屏幕上的一串0——是基石打来的。
门外,值班的保安已经将车开了出来,林客从保安的手里接过了钥匙,示意保安可以回去休息了。
就在林客准备拉开驾驶座的门时,温特沃斯拿过了林客手里的车钥匙。
林客有些惊讶,只是一张开嘴,雪就在舌尖融化了。
“我来吧。”温特沃斯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一些。
林客被男孩赶到了后座上,伦科也坐了进来。
伦科的腿上只穿着一条裤衩子,在冰雪里走,现在他的腿已经被冻得通红发僵了。
温特沃斯把暖气开得更大了一些,平稳地启动了车辆,往庄园外的市区开去。
“你穿得太少了,伦科。”温特沃斯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自己的朋友,说道。
伦科在座位上蜷缩成了一团。
哪怕他还坐在戴伦家的车上,还在享受着暖气,可他的坐姿与神态,都让人不能不联想到城市里的流浪者。
“因为我本来决定离开这里的,所以没换衣服。”伦科对温特沃斯说,他一夜没睡,声音中充满了疲倦。
这句话没头没尾。
“嗯?”温特沃斯有些疑惑,“那我现在放你下车?”
伦科笑了笑,没有再接温特沃斯的玩笑话,而是转过头去看林客。
他们在圣诞夜的晚上吵了一架,那个问题到现在都还没得到解决。
“我好羡慕你啊。”伦科对林客说。
车内陡然一静,林客甚至都听不到暖风系统中发出的“呼呼”声了。
林客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只见林客像见了鬼一样,转过头看着伦科,他看见了伦科通红的双眼,还有眼中烧不尽的愤怒。
林客问:“你说什么?”
“不用怀疑你自己的耳朵,我说,我很羡慕你。”伦科的头靠在车窗上,眼睛从上而下,盯着林客的脸。
林客还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再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伦科翻了个白眼。
“我羡慕你,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吗?”伦科问。
“你,”林客指了指伦科,又指了指自己,“羡慕我。”
“对。”伦科说。
林客听见了伦科语气里的认真,他意识到伦科是正经的,并没有在开玩笑。
林客嗤笑了一声,他仿佛变成了之前的伦科,愤世嫉俗的种子生了根、发了芽,在瞬间之内,长成了参天大树。
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很滑稽,毫无美感,也不讲究礼仪。
虽然他的身上还穿着昂贵的大衣,戴着名贵的表和戒指,但是他已经不再是一位翩翩贵族少爷了。
伦科看着林客笑,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
林客想起来几个小时之前,自己还和温特沃斯躺在床上,说自己已经不渴望、不期待了,结果几个小时之后的现在,他就从伦科的嘴里听到了他对自己的羡慕。
而伦科呢?
伦科原本真的打算一走了之,可劳伦斯一倒下,差不多快咽气了,他就打开了艾涯书房的门,还叫来了家庭医生,现在又坐在车里,正在去医院看劳伦斯的路上了!
“没爹没妈多好啊,林客,多好啊。”伦科笑得接近疯狂。
他知道自己身陷囹圄,发出了认命的大笑声,激烈的豪情与悲壮的痛苦同时在伦科的心底迸发了,火山灰遮天蔽日。
“你当初居然愿意跟艾涯回家,我的天哪,要是我,”伦科把自己的脚放了下来,双手捧着自己的肚子,“要是我的话,我要是个孤儿,那就太好了,我要是知道这一切——让我回到过去!我绝不会跟着艾涯走的。有家人真是太恐怖了,太恐怖了,林客。”
林客笑得停不下来,他真是没想到,竟然还能有这样的一天,他们这两个名义上的兄弟,居然坐在一辆清晨开往医院的车上,羡慕着彼此的命运。
他们都觉得对方的命好极了,好得不能再好了,非常渴望着自己能变成对方。
“有父母多好啊,伦科,有父母多幸福啊!”林客大笑着,模仿了伦科刚刚的句式,对伦科说。
“你有一个母亲,有两个父亲,你的亲生父亲在三十多年前就死了,你现在的父亲——劳伦斯,正躺在病床上半死不活,也快活不成了!你没爹没妈的愿望,很快就要实现真正实现一半了,伦科,一半了!”林客大声地说。
“我也要失去半个父亲了,伦科!你失去了这个父亲,我也要失去半个父亲了,伦科!”
天!
林客自己根本不敢想,原来他还能变成这副模样。
他原来是这样恨,这样怨,就像一名死了丈夫和孩子的怨妇一样,对着伦科,歇斯底里地诉说着自己悲惨的经历。
男子汉顶天立地,他应该彬彬有礼,应该风度翩翩,应该沉着冷静,应该对伦科的羡慕,表现出一种漠不经心、毫不在意的姿态,来体现自己高高在上的人格与地位,应该借此踩伦科一头!
这明明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机会!
可是他听到了伦科语气里的认真——伦科竟然是在说真的。
伦科并不是在撒谎,他是真的恨不得艾涯和劳伦斯都去死,来让伦科得到真正的自由。
“你怎么这么自私?你要是真的不想要父母,不想要这个家,那你走啊!你怎么不走呢?你凭什么夺走我的父母?夺走我的家?”林客质问道。
他是被艾涯捡回来的孤儿,他现在正在对着戴伦家真正的长子——伦科·戴伦,怒斥他抢走了自己的一切。
伦科对他自己得到的东西,竟然一点都不知道珍惜和感恩。
在劳伦斯躺在病床上的这一刻,在劳伦斯快要死了的这一刻,他竟然还盼着劳伦斯死!盼着自己的父亲死!
“我要是能走,我早就走了!可惜我没走成功,我竟然……”伦科吸了一口气。
他的情绪过于激动,以至于凭空掉下了两滴泪。
他的眼神发了狠,又泄了气,既积攒了怒火,又无能为力。
“我竟然没走成功!”
这何其荒唐呢?
林客笑够了,累极了,不愿意动弹了。
他感到胸腔一阵一阵地发疼,感觉自己的心肺在刚刚的大笑声中被震碎了,仿佛车厢的笑声是什么超声波导弹,或者中子弹一样,能够于无形中震人心魄,让人七窍流血,命丧当场。
“你们俩缓一口气吧,我感觉你们两个笑得快憋死了。”一直没有出声的温特沃斯开口了。
伦科和林客这时候才意识到,车里还有第三个人在场,而这个第三人,很不幸地听到了戴伦家两兄弟两次吵架的全过程。
“温特沃斯,”伦科的手扒到了副驾驶座的靠背上,他再喊了一遍温特沃斯的名字,“温特沃斯。”
“嗯。”温特沃斯应了一声,打了个方向盘,车子往左边拐去。
“你……”伦科死死地盯住了男孩的半张脸。
车窗外大雪飞扬,他觉得刺眼,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而男孩的轮廓杳杳冥冥,很不真切。
似乎有圣光出现在男孩的身上——可明明这张脸多次出现在了自己的画布上,出现在了自己房间里的石膏像上。
“我。”温特沃斯说。
“你是流浪者,不久前又来了戴伦家,和我们一起住,你有什么感觉,你更喜欢哪种生活?”伦科问温特沃斯。
他现在真是走投无路,不得不向人求助,听一听别人的看法了。
“我至死是流浪者。”温特沃斯的声音响了起来。
林客一愣。
“也就是说,你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地生活,对吗?没有父母,没有家庭,没有孩子,孤零零地生活,是不是?你是不是觉得这样很好?”伦科紧紧地咬住温特沃斯不放,希望能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是。”温特沃斯答得异常肯定,“不过……”
林客感觉自己的心脏直直地往下坠了下去,随后又被提了起来。
“不过什么?”林客问男孩。
伦科转过头来看着林客,又看着温特沃斯,希望男孩不要改变他刚刚的回答。
只要……只要温特沃斯再说一次“是”,伦科立刻就拉开车门逃跑。
他抓住了温特沃斯的这根救命稻草,愿意把男孩的话奉为神谕,只要神明给予伦科指令,他立刻就照做不误。
“不过我偶尔会愿意为爱停留。”温特沃斯在希望医院的门口踩下了刹车,看着后视镜里林客的眼睛,说道。
伦科彻底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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