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墙之隔的巷子里突然也传来了一点声音,易雪清惊觉起来,暗暗向后探去。
上弦月高挂,白惨的月光照进小巷,黯淡的光线里隐约可见黄衫乌发的少女软软倒在一堆废箩筐上,手中的酒举了举,倒了倒,空了。
又是一声谓叹声伴随着少女娇软又带着些许怒气的声音:“怎么就空了呢,扫兴。”
忽然,她听得浅浅笑声,吓的她猛然惊道:“谁在那!”
那人没有回答她,而是一个半响的酒壶顺着月光滚了进来。
再一抬头,一道红色身影半依在巷口边,她喝的有些醉,看不清女子模样,只听得女子那慵懒的声音幽幽传来:“我这还有半壶酒,不介意的话就跟我一起饮吧。”
呵呵,罢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少女打开酒壶,灌下一口,又扔给红衣女子。
“既然如此,痛饮到底。”
易雪清靠在墙上,半梦半醒,脸上扯出一抹笑意,也不管这个女孩是谁了,依着她现在的境遇,能遇到一个心甘情愿不闻不问与她喝酒的,算不错了。
夜鸦低飞,回首高台处,烟树渺茫。拼一醉留春,留春不住,便只能醉里春归了。
晨雾朦朦,打更的锣敲了最后一遍,偃旗息鼓。
吵闹的鸟鸣声让易雪清感到头疼,撑了撑胳膊只觉底下一片软嫩。她顿时惊觉起身,揉了揉眼睛才确认自己刚刚是枕着个人了。
再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瞧,这是个女子,约莫十**岁的年纪,容颜娇俏,两颊晕红,靠着墙低头睡的正酣。不知为何,易雪清竟觉得她有一丝丝眼熟。
啊,她想起来了,昨天酒喝多了,酒馆又把自己赶出来了,自己一个人在大街上醉倒了,正好碰见她......
看着地上已经空了的酒壶,果真是同是天涯沦落人。
此时,少女也悠悠转醒,一打眼就瞧见眼前抱着长刀打量着自己的女子。
这人怎么在这?父亲派来逮自己的?
女子凤目黛眉,清丽绝俗。印象里千家没这号人,就是这红衫白裙有点眼熟......
晃了晃头,清过酒意。千漫雪撑着墙缓缓站起,不小心踢到了那个空的酒壶,此时她才恍惚想起,昨天似乎有一个人给自己扔了壶酒。
原是如此,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她理了理衣衫,对着女子行了一礼:“抱歉这位姑娘,昨天失态了,讨了姑娘酒喝。”
易雪清挠了挠头发,还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不,是我自己给的,我也是想找个陪喝酒的,不好意思,让你醉得更凶了。”
“在下夔州千漫雪,敢问姑娘姓名。”
“浮洲,易雪清。”
嗯?有点耳熟。
两人又相视打量了一眼,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夔州......
浮洲......
雪......
哦!
“易雪清!”
“千漫雪!”
此时此刻,两人总算是认出了这个萍水相逢的朋友。
面馆里,千漫雪端着豆浆望着对面狼吞虎咽的女子打趣道:“还说你来夔州,我请你喝酒来着。结果,我还未尽地主之谊呢,你倒是先喂了我半壶酒。不如我还回来吧,我府里珍藏可多了。”
易雪清吃着面条,头也未抬一下,含糊道:“好啊,只要你别嫌我麻烦。”
“怎会有麻烦之理。”
易雪清拿着筷子的手微微停顿,她现在可是最麻烦的人了。
“还是算......”
“小姐,哦不,门主。”晃神间,一灰衣男子就已经出现在两人桌前,瞧着他来,千漫雪原本还笑吟吟的脸瞬间就暗了下来。
“是迎夏啊,你来干嘛?”
迎夏屈膝半跪至千漫雪跟前:“昨日门主失踪,门中前辈甚是焦急,特地派了多人来寻。可算是找到了,吓死属下了,还望门主日后顾着些门中颜面,莫要再如此任性了。”
易雪清嚼着面条看着眼前这情形。这人,虽瞧着似奴仆来寻主子,可话中怎么刺啦啦的,听着真不让人舒服啊。
果然,听到这话。千漫雪脸沉得更凶了,好一个任性,她昨天晚上翻窗跑出来的,不过一夜的事情就变成她失踪了?好不容易逮着个罪名,瞧把他们给乐的。
她睨着那人唇角都在微颤:“是吗?那多谢门中关心了,麻烦你转告。我以后,会,注,意的。”
易雪清又喝下一口汤,怎么瞧着不太对劲呢?
此时,迎夏也注意到桌对面的易雪清,倒是不见这千漫雪有这好友,好奇打量了一眼,只一眼,他便如冰寒入骨一般僵住,怔怔地看着坐在位置上漫不经心吸溜面条的年轻女子。
他犹记得,那日酒楼,厮杀震天,血色氤氲,一把长刀活生生从自己脸颊擦过贯穿了门内兄弟的咽喉。温热的血溅上自己双目,他退却之时瞧见的是这女子宛如阎罗一般的冷刹的脸庞。
“是你!”一时恐惧,他腿软了软,将要一屁股坐下去之际却被易雪清一把拽了起来。
易雪清不认识他,但见他这副模样,估摸是认识她的。
她勾了勾双唇,露出一个还算亲切的笑容:“小心。”
他软得更厉害了,笑里藏刀!
这女子不是景正则的护卫吗?怎么会和千漫雪在一起?难道说景正则要插手千家的事?得赶紧把消息报告给千十宴为好。
易雪清吃完了面条又慢悠悠剥起了鸡蛋,压根没去注意眼前这人心里千变万化的小九九。
迎夏强行平复住内心,让自己腿稳定了位置,垂首向千漫雪恭了一礼:“今日门中有要事相商,还请门主逛完了早日回去。”
说罢,便一溜烟似的跑开了。
怎么跟逃命似的?易雪清越是觉得这人是见了鬼东西吗?见后差别怎么那么大。
塞下一个鸡蛋,又伸手去拿桌上的油条,咬下一口含糊问道:“没想到你还是门主了,哪个门啊?”
“武玄门。”
“咳!”油条咳了出来,千漫雪以为她不小心噎着了,忙将豆浆递过去,顺了顺背道:“怎么,惊成这样,武玄门跟你有仇啊。之前那两兄弟确实作恶多端,不过已经被正法了。”
呃,易雪清喝下豆浆,想了想这武玄门本就是千家门下,她是千家的小姐,那两个玩意死了,她接手好像也没什么错。不是最小的女儿吗,子女散出去控制旗下门堂,这江湖里的世家大族就是喜欢这么做。
看来自己还无意帮了她一把......得再加一个蛋。
见易雪清这复杂的表情,千漫雪还真以为褚家两兄弟真和这姑娘有什么大仇,怕她不信,又继续补充道:“是真的,你刚来夔州可能不怎么清楚。前段时间,武玄门那两兄弟起了异心,企图在夔州城围杀朝廷命官,结果让其身边一个女护卫给打得落花流水,兄弟一个死,一个因为我爹与那位大官有私交,暗地送回来处置了。要不然,我们千家得遭大难。”
“哦?原来那个死白面瘦子被送回来处置了。早知道,我就不单单要他只手了。”对于取自己性命的敌人,易雪清从来就不会手软,自己没动手,倒是便宜了他们。
“是啊......咦?”千漫雪错愕的望着眼前的女子。“女护卫?”
易雪清扁嘴不满道:“我可不是那老头的护卫啊,碰巧遇上而已。差点没把我坑死,不过咱俩挺有缘分的,之前说有机会来夔州,结果一来就把门主的位置给你拿下来了,也算是见面礼了哈。”
“唉,如果可以,我并不想这份礼。”
嗯?
易雪清好奇望过去,只见她神情失落,垂首暗叹,眼神也变得黯淡,那眼底的丝丝落寞之色可不像是客气之意。
这给千家惹祸的两兄弟死了,千家小姐来掌门主之位不是好事吗?这人怎么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你不喜欢这个位置?”
千漫雪摇了摇头:“不是不喜欢,而是没有这个能力。”
“从何而起?你不是最小的女儿吗?顶了这个位置,上面自有兄弟姐妹帮扶的。”
千漫雪苦笑着叹了一声:“我是最小的女儿,可我已经没有兄长了。”
千家的家主也就吊着口气了,他儿子全死塞外了,就剩千漫雪那个丫头片子,成个什么气候。
回忆里褚七星的话骤现,多年之前......塞外之战......千家......
反应过来的易雪清神色迅速黯淡了起来,低声道:“抱歉。”
“无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说不得的事。我那几个兄长战死沙场的时候我只有八岁,春日里,我看着他们三人鲜衣怒马去,又在漫天飞雪中,看着他们素衣棺椁戚戚回。
他们本是夔州潇洒俊逸,文才武茂最明亮的少年郎。可惜,却随着那个昏君白白将血洒在了塞外。我们千家原先有三子一女,我是最小的那个,自幼因为有哥哥们护着,任性骄纵惯了,从未想过习武经文。
更没想过,这曾经诺大的千府最后只有我这一个子嗣。我爹这些年一直想再要个子嗣,可天意如此,再无所出。上次他昏了头想纳从小侍候我的侍女,我看不下去,就把人放跑了。”
“哦,原来上次是这样啊。”那个女孩跟她差不多大,要是真被迫给一个糟老头子为妾,确实惨了些。
“我出生之时我爹就已经年过四十,这些年他也清楚,其实早该认命了。实不相瞒,我父亲还有一个兄弟,我还有一个堂哥,人可以说很是能文能武,精明才干。过继了也行,千家也算是有人担着。”
“你那堂哥人一定不怎么样。”
千漫雪一怔:“你怎么知道?”
易雪清咕哝道:“他要是个德才兼备,高情远致的人,你就不会这样唉声叹气了,看你的样子似乎对你们千家的权利没什么兴趣啊。”
千漫雪苦笑道:“我能有什么兴趣,我本就是幼女,只想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再与个知心之人画眉携手度过余生罢了。不过让你说对了,我那堂哥狼子野心,觊觎家主之位先不说了,还记得你们在客栈让武玄门褚家两兄弟带人围杀吗?”
易雪清眉心一蹙:“跟他有关系?”
千漫雪点点头:“只是怀疑,我没有证据。加之我哥哥们死后,我爹一直很信任他,我说出来他也不会相信。这些年他作妖实在太多,一直担心我跟他抢家主之位,私底下偷偷与废帝那边的人搭上了联系。
偏偏这个人能力极强,这次布局若不是你正好出现打乱他的计划,他可能已经带着景正则的人头坐上我爹的位置了。我爹那人素来是欣赏他的才能的,这些年也很是信任他,说实话,哪怕他不动心思,我爹说不定都会将家主之位传给他。
谁知他如此迫不及待......千家不是只有我和我爹两个人,此人阴狠寡恩,若千家落到了他的手里,运气好点也就死我和我爹这一房。运气差点,这上百口人估计都得以谋逆之罪上刑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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