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告别后，已经过了将近八年，那时候还是高中生。
当年闹得挺难堪的，身边的所有人多少听说了他们的事，后来也都避讳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人。
谢知源幻想过无数种久别重逢的场景，没有一种像现在这样，不温不火。
彭书羽见他不说话，用手背碰了碰他小臂，小声问：“你认识？”
“高中同学。”
刚才那位高中同学的声音并不算大，却也惊扰了坐在教堂门侧的管理员，引她探头看了过来。角落里，年老女士的姿势依旧没什么变化，但也微微侧头，投来了目光。
大概是发现了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他抱歉地点头致意，压低声音道：“出去讲吧。”
“你们好，我叫沈灼。是谢知源的朋友。幸会。”
“彭书羽，首都大学计算机系博士生，幸会。”
“你好你好，我是郑嘉扬。”
郑嘉扬和彭书羽看看沈灼，又看看谢知源，觉得这种情况下，应当是他们俩叙个旧，但谢知源似乎没有这个意思。彭书羽没兴趣主动探究他们的关系，只觉得，打个招呼就告别也好，多聊一会儿也罢，都不该蠢到站在教堂门口吹冷风。
两位“罪魁祸首”甚至跟没事人一样，一个穿得少、另一个不好好拉上羽绒服拉链。
你们帅哥都不怕冷吗？
好在即将冷场的时候，沈灼开口道：“几位一会儿有安排吗？不介意的话，我请各位吃个饭吧，我对这儿熟。”
郑嘉扬没眼力见儿地抢话：“正好正好，我们就是要去吃晚饭，那谢谢沈哥啦！”
彭书羽眉心一跳，该说话的那位还在装鹌鹑不说话，不该说话的不客气到“哥”都叫上了。
对于这个只见了一面、往后可能再也不见的人，她并不想欠人情：“这怎么好意思呢，AA吧。”
沈灼却没给什么回绝的余地：“没事，让我请吧。在这里难得能见到老乡，今天遇见你们，还有好久没见的朋友，我高兴。”
假模假样。
谢知源在心里吐槽着，客套的话倒是更会讲了。
沈灼非常自然地跟两位刚认识的老乡聊了起来：“几位不是来这里旅游吧？一般飞那么远，都是挑着有名的城市跑，不会来这儿。”
“说对了，我们公费来这里访问，参加学术会议，今天刚参加完开幕式，明天上午就轮到我们报告，然后再玩半天就乘火车去机场。”
郑嘉扬一股脑儿把行程安排全透露了出去。
“哇，时间安排得这么紧。如果再多留两天，可以乘游轮去海对岸的首都玩一圈，几个小时就能到。”
“就是就是，都怪彭姐谢哥两个工作狂。说什么，办完正事就赶紧回国做项目，多可惜啊。”郑嘉扬撅着嘴，嘟嘟囔囔地告状。
彭书羽抬手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郑嘉扬你还有脸说。就你天天正事不干，都多少次了，赶不上截稿日期，让谢知源帮你一起做。”
“呜呜呜呜呜，那是我不抓紧时间吗？那是我智商不够用！让我无敌又心善的谢哥救救命怎么了！”
谢知源走在沈灼侧边，落后半步跟着，正好能看见他的侧脸，看见他被师姐弟的斗嘴逗得眉眼弯弯。
“学姐有想好去哪里玩吗？”沈灼问。
“我都行，听他们的。”
郑嘉扬掏出了手机报了一串攻略里的景点。
“其实可以去逛逛圣诞集市，有很多卖手工艺品的小商铺，我猜女生都挺喜欢那些小饰品的。”沈灼思考了一下，“海边就别去了，这个天气不适合。”
谢知源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每次落下，浅浅没入雪中，抬起时，鞋尖粘起一撮白。旁边，是沈灼平稳的一串鞋印。
他想起，高中的第一天，沈灼就像这样，非常自然地与他这个刚认识的人搭话，邀请他一起去食堂吃饭。
谢知源本来想自己去的，一如他以往习惯的那样。
可偏偏有人喜欢多管闲事。
“谢知源，我们一起去食堂？”
那时候的沈灼还很青涩，青春期的男生柳树抽条似的，拔得高高瘦瘦。阳光裹着桂花香，从寝室的窗口泻进来，洒在少年扬起的眉眼上。
他撑着门，向窗边座位上的谢知源招呼，身后是已经出门的另两位室友。他们三个在收拾寝室时就聊上了，谢知源却连他们的名字都没记住。
谢知源想起方阿姨的话：“源源，要跟新同学处好关系，尤其是室友，知道了伐？”
“好。”
“走吧。”
他估摸着，按照以往经验，这种邀请顶多发生两三次。毕竟他向来不会聊天，总是像回答填空题一样，若是不问，便不答，要是问了他，便简单地回应几个字，然后就没了下文，很让人扫兴。
不过，沈灼很会接话，即便身边是一个冷场王，他也能兴致高涨地带起一个又一个话题。
经过一顿午饭，谢知源竟对这个人有了一丝愧疚。难为他这么努力没话找话，从初中聊到幼儿园，从电脑游戏聊到卡牌，到最后也没什么能打开谢知源的话匣。
谢知源以为，这足够让沈灼的热情退却。事实证明，他低估了这位新室友的耐心。
“谢知源，一起去食堂吗？”
“谢知源，体育课一起打球吗？”
“谢知源，一起回宿舍吧。”
……
他自己爱热闹，就看不得别人独来独往吗？
……
“谢神，别一直坐着，出去走走。”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他的笑容是焊在脸上的吗？这样让人拒绝得了？
……
“走吧，知源。”
“你觉得可以吗？”
是沈灼的声音，语气却又不像他了。
“……谢知源？”
“什么？”
谢知源一惊，猛地抬头，对上沈灼的眼睛，又尴尬地移开目光。刚才完全没在听，不知道聊到哪儿了。
沈灼像是能读出他心声一样，补充道：“刚才在说，明天等你们参加完会议，我带你们在城区逛逛，可以吗？”
“你愿意就好。”
谢知源摸不透，沈灼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不合时宜的地点出现，莫名其妙地请客吃饭当导游，一切都像安排好的一样，顺其自然，甚至态度平淡到，昨天还在一起。
安排好的？
沈灼带着三人走进一家灯光昏暗的餐馆，内部装饰让人以为身处木屋，墙壁上挂着硕大的鹿角，脚下是厚实的毛皮地毯。
他介绍道，这里主打北欧维京特色，可以尝试一下鹿肉。
整间屋子没有什么像样的光源，只有壁炉火光和四处摆放着的小蜡烛。
谢知源小幅度地活动着手部冻僵的关节，十指有些肿，指甲的内侧泛着紫，不过已经没什么知觉了。
他就着方桌中央的小提灯翻看菜单，余光中，对面沈灼脱下手套，右手中指上的银色素圈有些晃眼。
菜单只有两页纸，仿制泛黄的纸上，一个个数字都让人肉疼。主食基本都要三十几欧，要是再点甜品、饮料，每个人少说要三四百人民币。他并不缺钱，自从上大学，拿奖学金、跟着朋友一起开工作室、做项目卖专利，几乎一年到头都在忙着赚钱，如今可以算是财富自由了。但这种解决生理需求的事，他向来不愿意花这么多钱。
不过对面这位少爷，父母常年在国外做大生意，家境优渥，想必还是能请得起的。
等到服务员来询问时，只有彭书羽自己选好了，另外两位都还未决定，沈灼讲着那门他们听不懂的外语，直接帮他们一起点了餐。端上来的肉排，谢知源吃不出是什么动物的肉，对他来说，无论是牛肉、羊肉还是鹿肉，吃起来都差不多。好在郑嘉扬吃得津津有味，不辜负它的昂贵价格。
郑嘉扬刚安静了会儿，又开始不安分起来，问道：“谢哥沈哥，你们以前关系好吗？”
一时间，被问到的两人都没说话，对视一眼，都等着另一个人的回答。
“还行。”“挺好的。”
二人同时开口，有些默契，但不多。
沈灼摩挲着那只银圈，补充道：“我们以前毕竟是室友，平时相处的时间比较多，关系肯定更好一些。”
“那可不能这么说。谢哥每天不是忙着学习就是忙着赚钱，回宿舍就是洗澡睡觉，他室友都没我跟谢哥说的话多。所以说啊，肯定是谢哥愿意，才会跟沈哥你处在一起呀。”
谢知源打断他道：“你少胡说八道，谁告诉你我这样的？”
郑嘉扬很不服气：“就是你室友，陈哥就这么说的，说你一早出门鸟都没开始叫，晚上一回来就拉床帘睡觉，平时面都见不到。他还说你可高冷了，都不敢找你说话，我还帮你澄清说你可好聊天了。”
“那我真是谢谢你啊。”谢知源咬着牙，要是手边有胶带，现在他的嘴已经被缠起来了。
“是吧沈哥，谢哥以前也这样儿吧。”郑嘉扬看向一旁无声笑着的沈灼。
“是，以前就话少，我总是要去烦他。后来，就习惯了吧。”
他声音轻轻的，不过周围也比较安静，小小一张四人桌上，大家都能听清。他看着谢知源低着头好像不在听，笨拙地用刀叉切着肉，大概是被经络绊住了，怎么也划不开，有些狼狈，耳尖红红的。
郑嘉扬看大家的饮料上齐了，说：“来来来，咱们碰一个！”
他轮流跟大家碰了杯。
“感谢沈哥请客！”
叮。
“祝彭姐早日毕业！”
叮。
“庆祝谢哥他乡遇故知！”
叮。
“那我们也碰一个庆祝一下？”
趁着谢知源还没收回杯子，沈灼又抬手，轻轻地与他碰了杯，一瞬温热触上冰冷的指节。
叮。
“他乡遇故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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