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旌把反锁的门打开了。
他把夏邻星的手机还给他，一言不发，送夏邻星走下楼。
老楼陈旧的楼梯发出嘎吱的声响，黯淡的声控灯有气无力地亮，池旌沉默地走在夏邻星身后，把他送到楼下。
提前叫来的车已经在路边等。直到夏邻星上车，他都没有再和池旌说一句话。
也没有为池旌回头。
车子缓缓开走，开过蜿蜒的旧巷，汇入大道上来往的车流，夏邻星坐在里面，靠在靠背上，侧过头，看着车窗看了很久。
窗外落下沉沉的夜色，司机问他去哪，夏邻星声音轻轻的，说去高铁站，他看见自己的脸倒映在车窗上，落魄的苍白的疲惫。
最后夏邻星把手机打开。
一打开，信息像爆炸一样涌进来，潮水似的塞满夏邻星的视线，他艰难地从里面挑出最重要的几条回复，先是给熟悉的几个朋友报了平安，然后跟公司说没有事不需要报警只是需要一个长假，然后给哥哥打电话。
电话响一声就接通了。
“……星星？”
夏邻星的眼眶瞬间红了。哥哥，他喊，声音小得像一个犯错的小孩子，哥哥，对不起。
从呼吸声的频率的声音来听，夏邻辰显然非常愤怒，但听到夏邻星的道歉声，他的愤怒像一截卡在管内发不出来的爆竹，半晌，也只能低声问夏邻星，“你出了什么事？”
夏邻星喉咙干痒。
“和那个，池旌，有关系。是不是？”
“……嗯。”
“他胁迫你？”
“不是。”
“那是什么？”夏邻辰的声音瞬间变得光火，“星星，你最好能在三秒内给我一个合理的三天消失不见的理由，否则我下一刻就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在哪？”
“我在D城。”
夏邻星的声音很低，“哥哥，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很想回家。”
夏邻辰的声音瞬间卡住。
他的呼吸的声音，顺着电话的电线传到夏邻星的耳边，让他几欲落泪，夏邻星想自己真是个混蛋，不称职的孩子，不懂事的弟弟，不能信任的恋人，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但夏邻辰在几秒的沉默之后，和他说：
“回家吧。”夏邻辰轻轻说，“你回家，哥哥在这里。”
夏邻星的眼泪最后还是落了下来。
他买了今天最晚的高铁票，跑回老家，打车上了山，连夜回了爷爷奶奶家，他爸妈自从他们兄弟俩都出去读书，就经常回到这边住，看到忽然出现的夏邻星也很惊讶，大概是夏邻辰瞒得很好的缘故。
“怎么突然回来了？”妈妈很惊讶，帮夏邻星脱外套，“邻辰没和我们说呀？哥哥不一起回来？”
夏邻星摇摇头。
“跑出去这么多年都不愿意回国一次，这次怎么忽然回家？”爸爸也在旁边帮腔，被妈妈瞪了一眼，“这么晚了，不要和星星说废话，好了，星星你先去洗漱，爷爷奶奶睡了，明天我们再一起吃饭哦，他们都好想你的。”
夏邻星闷闷地“嗯”了一声，觉得自己在父母面前缩成小小一块，又变成一个孩子。
没有人问他那些照片怎么回事，可能是他爸妈不怎么看这些东西，也可能只是不说，夏邻星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很难入睡，但很快也睡着了。
他就这么在山上呆了下来。
夏邻辰是在第二天晚上到的，跨国航班，马不停蹄地赶回来，一见到夏邻星眉心就皱了起来，同时又露出一点心疼，看着弟弟好久，最后还是捏捏脸，轻声说瘦了。
夏邻辰肯定知道那些照片，但他同样什么都没说。
在山上的日子过得很快又很慢，夏邻星每天都不做些什么，陪着家人说说话，之前看起来还很健康的奶奶这次见面走路时已经拄拐，爷爷的眼睛似乎也不大好了，他每天主要就在陪老人。
余下的时间，夏邻星偶尔和夏邻辰一起打球，打累了两个人就一起去钓鱼，夏邻辰工作比夏邻星的实习还要忙得多，但他似乎也不急着回去，夏邻星也没问。
在他鸵鸟一样的姿态中，这里就像一块净土。
一块没有人看到过那些照片，也没有人会提起池旌的干净又寂寞的土地。
而方熠熠是在一周之后来的。
在夏邻星消失的时候，重新打开手机，看到信息最多的人，除了夏邻辰，剩下的就是方熠熠了。夏邻星高三多读一年，方熠熠比他早毕业，直呼在国外再也呆不下去一天，宁愿上班也不要再在这里受罪，毕业照都不想拍就直接跑回D城。
出事之后，夏邻星只简短地跟他说“我没事，别担心”，就不管方熠熠的轰炸，自己躲了起来。
但方熠熠还是找到了他。
“你说你没事，难道我就会信吗？”一个星期问了一圈人抓耳挠腮想了不少地方，最后还是找到夏邻辰才知道夏邻星到底在哪的方熠熠揪着夏邻星大骂，“夏邻星我们这朋友是没得做了是不是？！你居然连我都躲！”
“别，别。”一段时间没见，方熠熠攻击力不减，夏邻星举起手，含混不清地说，“我跟哥哥说了，他才会告诉你的。”
“我还要感谢你是吗？？？”方熠熠骂骂咧咧的，推了夏邻星一把，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还是小孩，还要搞失踪啊。”
夏邻星揉着自己的脸，一言不发。
就这么沉默半晌，在用余光瞥了夏邻星第三次的时候，方熠熠忍不住了。
“所以真的是他？”
语焉不详，但两个人都知道方熠熠在说谁。夏邻星沉默了一下，点头。
“你有病吧？”方熠熠听起来恨铁不成钢，“你当年那么干…你还敢跟他纠缠？”
“我大概就是有病吧。”
方熠熠哽了一下。脸色忍不住有点抱歉，“……我是不是最好别提这个？”
“你提都提了。”
“……”
“对不起，”方熠熠说：“我只是有点担心你。”
夏邻星轻轻推了方熠熠一把，“不用。”他的声音也变得很低，“是我得感谢你…我不能再躲下去了。”
“现在还有人在传吗？那些照片。”夏邻星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问的。但他或许想问很久了，只是自己无法去看，夏邻辰也不会说，浑浑噩噩的一周过去，夏邻星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方熠熠的表情变得有点微妙，也有点难过。他挠挠头，“你是说那些你和池旌的，呃，亲密照片？这些倒是不传了…”
夏邻星的眼神有点诧异。
“…因为，怎么说呢，别的事抢了热度。”方熠熠的表情变得尴尬：“你还是自己看吧。”
夏邻星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被递来的手机里，一段视频开始播放，声音首先被放出来，嘈杂凌乱的声音，脚步声和尖叫声混在一起，夏邻星从里面辨认出呼喊“池旌选手”的语句。
“池旌选手，请问你可以对近期网上的丑闻做出回应吗？”
“池旌选手，请问您这样是默认吗？”
“池旌选手、池旌选手——”
摇晃的镜头，夏邻星终于看清了，这是一段像素很低的视频，然而池旌雪白的脸在里面仍然很显眼，他脸色很糟糕，不仅仅是心情不好，看起来有一种多日没能入眠的焦躁。他走在最前面，周围有几个保安努力地挡着人，但无济于事，池旌穿着的运动外套好几次都被人拽到，但他一言不发，自顾自地一个劲往前走。
转机发生在视频的后三分之一处。
“——池旌选手，请问照片的另一位先生是您的同学吗？还是什么别的关系，请问他是您的交往对象——”
池旌的脚步停了下来，停得太快，追赶他的人被惯性推倒，纷纷拥挤推搡到一切，镜头变得更晃，周围发出惊慌的声音。
伴随着一声尖叫，一个镜头砸了下去，不偏不倚地落到池旌的额角，狠狠撞了一下，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血液流过池旌的眉眼，坠落到睫毛上。
他的目光和脸色一样冰冷。无可奉告。池旌对着人群说。
视频到此结束。
夏邻星的脸色已经变得惨白。他的手指痉挛地蜷缩到一起。
好痛，太痛了，池旌是不是很痛？那些血汩汩地流出来，蜿蜒地爬过池旌雪白的皮肤，夏邻星捏着手机的骨节几乎泛白，他愣愣看着手机，是方熠熠的呼喊把他唤醒：
“…邻星、夏邻星！”一只手拍了拍夏邻星的小臂，夏邻星猛地抬起头，撞上方熠熠担心的眼神。
“你没事吧？”
夏邻星沉默。许久，他把手机还给方熠熠，我没事，他干哑地说。
方熠熠看起来欲言又止。
“我到现在都还是不知道七年前是怎么回事。”方熠熠说，“但是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
“七年前，我和池旌转告了你的那些话之后，池旌很难过。非常难过。我从来没见过他那样，”方熠熠轻声说，“他之后一直去你们家找你…你知道吗？”
夏邻星缓缓点点头。
“我见到过池旌当年那样，但我是你的朋友，所以我在你这边，我没把他当时的情况告诉你。”方熠熠手握成拳，轻轻撞了一下夏邻星的手腕，“可是，如果你…夏邻星。”
方熠熠的声音变得有点严肃：“夏邻星，你到底怎么想他？”
怎么想他？怎么想池旌？
夏邻星觉得自己的喉咙干涩无比。他张张嘴，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在方熠熠的目光中，夏邻星在认识自己二十多年的、唯一一个看着池旌和夏邻星这么多年来的朋友，他溃不成军：
“我喜欢他，”夏邻星脱口而出，“我一直都——”
哪怕被伤害。哪怕被欺骗。哪怕被威胁被强迫被取笑被全世界反对被人用手段千万百计地计算让他不许再见池旌。
夏邻星也仍然。一直都。爱着池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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