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幻梦之音

反倒是汝安,因为一直认真听着秋浔叨叨,酒反倒喝得少了些。

她从屋中取来几人的披风,先为睡着的亓深和牧茧披上,再给秋浔披到身后。

“师父,你想念故乡了吗?”汝安轻声问道。

秋浔脸颊微红,不置可否地笑着。皓月当空,在密林的遮挡之间透过斑驳的光辉,显得神秘莫测,诱人神思恍惚。

“汝安,你怎么会,舍得离开惠安?”秋浔突然问道。

汝安思索着,试着找到最准确的回答,“我……害怕。我和身边的人不同,当我终于确认了这点,我感到非常害怕。”

秋浔等着她继续说。

“明明只要按部就班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就好了,那样就会让所有人都如愿。那所谓的不同,隐藏在极深的地方,根本没有人能察觉,可我就是做不到。”

这是汝安第一次说出心里话。眼前之人,知道她和亓深的身份,所以她还算心无挂碍。即便如此,这般直接地讲出内心的感受,仍让她觉得如负千钧之重。

“所以,在这里,你就不会害怕?”

汝安陷入沉默。这段时间,她沉浸在逃离的新鲜感中,没有特别去关注自己的感受。

“葱茏族据传来自百越西部,具体的起源地至今不明。外貌与人相近,但又有显而易见的区别……”

秋浔若无其事地笑着,但汝安能感觉到,他内心似在极力克制某种情绪。

秋浔慢慢向汝安探过身,轻轻以两指捻起汝安肩上的一缕头发。

“他们的头发,在夜里会有明显的月色。”说着,他眯着眼睛,凑近汝安的头发定睛细看,不过很快,他就微笑着任发丝从指尖滑落。

显然,汝安的发丝黑如浓墨,没有半分异色。

“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我,或是这里的任何人,将你,或他的身份捅出去,会有什么结果?”秋浔纤长的指尖指向汝安,又慢慢指向亓深。

“那是……什么意思?”汝安下意识感到一丝慌乱。

“那就是……”

“秋浔,你醉了。”亓深直起身看着神色迷离的秋浔,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早点休息。”

汝安不知道亓深是什么时候醒的,她看向他,见他神色如常,不像是有分毫醉意。他微微笑着,向汝安点点头。

2

汝安慢慢熟悉了南林的生活,不需要秋浔喊门,也能在感受到日出时自己醒来。白日里,她向秋浔学习医术,与牧茧上山采草药,去村民家里串门,帮他们一起制香。其余的闲暇时间,汝安便去整理亓深留下来的那些书,试着学一些简单的外族语言。

慢慢地,汝安了解到,秋浔一直在试着研制十三幻梦的解药。七情六欲,十三幻梦,据牧茧说,这是许多年前,秋浔还在南境时研制的毒药。此毒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让人陷入幻觉,对当前所处的现实环境完全丧失感知,已被南境普遍应用于战争,亦曾流入西境,被改制为其他类似的毒药。

在战场上,若一方借着风力向敌方散布此毒药,中毒的一方很容易因为神智不清而被击杀,故而此药一直没有解药,因为没有做解药的必要。但秋浔在前期测试的阶段,也对中毒者进行过观察,只要做好隔离和束缚,避免中毒者因神智不清而伤人或自伤,就那样放着不管,不出两日,毒性也会慢慢消散。

如今,秋浔兴起,试图研制能当下驱散幻觉的解药。

汝安见秋浔终日闭门造车,亦是突发奇想。她悄悄拉过牧茧,向他说了自己的想法。

“你……你没事吧?”牧茧不可置信。在他的认知里,那在战场上是要命的毒药。

汝安兀自进入秋浔的房间,她已经提前确认好十三幻梦的位置,“我就装作是误喝的,我喝下去之后,你就立刻去叫师父,记住了?”

“不是!”牧茧按住汝安拿着药瓶的手,“你来真的?”

汝安放下药瓶,耐心解释,“上次兄长在边地误中此毒,幸好被近卫护送回来,从那之后,师父就在试着研制解药了。”

牧茧静下心来听她讲。

“现下四境大体太平,不会有大规模的战争,但是像上次那种情况还是十分危急。若能研制出解药,我们的将士在边地就会多一份保障。”

牧茧明白汝安的考虑,但若要汝安亲自试药,他仍是犹豫的,“要不,换我来试药,你去找秋浔。”

“不可。若你陷入幻境,意欲伤人,我们这些人又有谁能制住你?”

牧茧自然明白,汝安说得没错。

汝安不想让牧茧再犹豫,干脆将他推到门外,不让他看着自己饮下毒药。

“去找师父吧。”她哄道。

待牧茧将秋浔带回房中,便见汝安倒在地上,闭着眼,呼吸平稳,面容平和,看上去没有任何痛苦。

“真是乱来。”秋浔赶紧将汝安抱到榻上,给她探脉,随即陷入沉默。

牧茧此时慌乱无措,心中万分后悔——他就不该听任汝安做这种事。

“去帮我烧点水。”秋浔语调平缓,听不出情绪的起伏。

“你准备如何,上次……”

“去吧。”

牧茧心内焦急,可自知帮不上忙,只能寄希望于秋浔。

牧茧离开后,秋浔拿来自己新近研制的缓解幻觉的药剂,给汝安服下。这药他还从未试过,不知效果如何,眼下汝安给了他机会,他若不试,便是辜负。

喂过药后,秋浔开始轻声地一遍遍唤汝安的名字。唤了许久,汝安终于有了一些反应,随后慢慢睁开了眼睛。

“汝安,你觉得怎么样?”秋浔探了她的额温和脉象,没有什么异常。

“师父……”

汝安嗫嚅着,目光朦胧,好像看见了秋浔,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向他的身后。

听见汝安给了回应,秋浔欣喜过望。想来,也是因为他制来做测试的毒药并没有那么强的药性,本来他也是做来打算给牧茧试试的……

“我在。”他轻轻握住汝安的手。

“师父,这是哪?”

“我们就在南安居,哪里都没去。”

汝安摇了摇头。她借着秋浔的力坐起身,直视着前方。

“在山里。”

“山里?”

汝安点点头。她的目光中有些疑惑,似是在凝神注视着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有个……人?”

“什么样的人?”

汝安一时间没有回答,过半晌,轻轻摇了摇头。

“不是人。”

“不是人?那是……”

汝安伸出两手的食指,在脑后笔画了一下,“有角。”

秋浔一时间如遭雷击。

“你确定吗?你好好看看,你现在在哪里?”秋浔有些激动,目光中亮起久违的光芒。

“山……”

“是什么样的山?”

汝安的神色有些犹豫,像是不知道怎么形容。

“师父……”汝安轻声唤道。

秋浔微怔,恢复了冷静,“别怕,师父在,别怕。”

汝安眉头舒展,神色归于平和。

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中,汝安缓步前行着。在枝叶纵横的密林里,有一个脑后生着长角的人影时而出现在前方。她跟着那人一直往前走。那个身影那么熟悉,汝安却始终想不起他是谁。

不知走了多久,交叠错杂在一起的枝叶终于向两侧延伸开去,开阔的天幕豁然显露在上方,白月如盘,清辉如水。

身影回头,竟是亓深。

亓深看着她,目光似往常那般温柔。他轮廓鲜明,柔顺的长发松松拢在背后,散发着月色的微光。

不,他整个人似乎都在月光下散发着淡淡的光芒。

亓深没有开口,但她分明听到他对她说,走吧,我们回家。

她很想问,哪里是我们的家,却无论如何发不出声音。她想跑到他身边去,双腿却重如石化。

她眼睁睁地看着亓深转回身,朝着满月的方向,越走越远……

兄长……

你又要走了吗……

兄长……

泪水无声坠落。

秋浔一直注视着汝安。从她听不到他讲话开始,她的目光越来越专注,显然是清晰地看到了什么,就在她的前方。而后她明显感到焦虑,不安,直到刚才,终于恢复如常。

“师父……”汝安再次开口。

秋浔亦恢复镇定,轻轻将汝安的手握在手里,“师父在这。”

汝安眼中还有湿气,她像是不想被看见,垂下头靠在秋浔肩侧。

秋浔便静静坐在她身边。

过半晌,她带着鼻音说道,“师父,对不起……”

秋浔不解,“恩?”

“我没看清,那山究竟什么样。”

汝安觉得额头被猛敲了一下,本来就已经晕头转向的她差点一头栽倒下去。

她捂着头,见秋浔皱着眉紧盯着她。

一滴冷汗从颈间滑落。

“师父……”她瑟缩着往后挪了挪。

“能耐了?敢乱喝我的药?”

“没……没有。”想来也是后怕,幸好没有误喝见血封喉什么的……

“你刚刚……”秋浔欲言又止。

“看来师父的解药见效了,恭喜师父。”

秋浔缓和了神情,“你倒是会卖乖。”

秋浔按下自己想刨根问底的冲动。汝安流泪的样子仍留在他眼底,他还不至于这般残忍。

到了葭月,南安居小院准备在十五这一日为汝安庆贺生辰。为此,大家提前备好生辰礼,耐心等待这一日到来。却未曾想,十五这天,亓深因为临时有军务,无法前来。

秋浔按照原定计划,为汝安准备了一桌好菜。记忆里,汝安好像从未有过这样简单又热闹的生辰宴,她兴致勃勃,也帮着忙前忙后。

牧茧却显得神色恹恹,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的生辰宴被心心念念的大将军放了鸽子。

旁人不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这种感受。他似乎能在汝安的笑容里感受到一丝落寞,这份落寞与他自己的落寞纠结在一起,变得让他更加难以忍受。

在饭桌上,牧茧拿出一枚锦盒递给汝安,有些别扭地说,“是将军让我给你的。”

亓深无法前来是临时决定的,又怎会提前将生辰礼交给牧茧。

汝安却只是接下,看着牧茧,“那就,谢过兄长了。”

他们像往常那般把酒言欢,酒过几巡,还是牧茧先枕着桌子,打起了轻微的鼻鼾。

汝安微醺,透过密林,看着被枝条切割成数块的满月出神。

秋浔亦醺醺然,一手撑头,一手轻敲着筷子。

“在想他吗?”他轻声问道。

汝安点点头。

“你可想过,入将军府?”

汝安看向秋浔,她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摇了摇头。

“那就要,学着放下。”秋浔摇着扇,为自己送风。

“已经放下了。”

秋浔看向她。

“如果没放下,我就不会来。”汝安神情松弛,有一点怅然,唇边却始终带点笑意,“他作出了选择,我也作出了我的选择。兄长将重任揽在己身,较之而言,我的一点心意简直轻若鸿羽,不该给他添乱。”

选择阿……

秋浔亦笑了。

“来,为师带你去个地方!”

秋浔带着汝安走上山路,地势渐渐朝一处谷地倾斜,天气虽然渐冷,可越往谷地中走,只觉得周身愈发温暖,空气也愈发湿润起来。

他们一直走,直到谷静声息,万籁俱寂。丛林渐深,小径愈发狭窄,秋浔一手持香,一手拿着一截木棍,让身后的汝安牵着另一头,以免被横枝绊倒。

他们走得并不快,但因为周遭太静了,久而久之,两人隐隐的喘息声还是在黑暗里渐渐交叠。

“师父,”汝安忍不住问道,“我们去哪?”

“害怕吗?”

汝安不答,勉力跟上秋浔的脚步。

“快到了。”

走到密林深处,一处池塘盛着月光在前方屏息而待。满月于天际正上方一览无遗,再也不是四分五裂的样子。

池塘边,一支支长茎白花亭亭而立,似在呼吸夜晚的空气,清风拂过,阵阵幽香从池塘上弥散开来。

汝安被眼前静谧的景象深深吸引,感到体内的血液正在有韵律地流转。

“生辰快乐。”秋浔说,“喜欢为师的生辰礼吗?”

汝安转过头,正看到秋浔噙着笑,亦在看她。

有什么在她心内阵阵流动,温热平滑。她的眼中渐渐汇聚起月光,如白色流金缓缓浮动。

秋浔毫无防备地陷入那目光中,不自觉地走上前去,只因脚下被绊住骤然踉跄了一下,被攫住的神思又瞬间归位。

汝安下意识去搀扶,却被秋浔挡开。

“我们……走吧。”

秋浔强行守住意志,同时感到身上冷汗涔涔。

汝安能感觉到秋浔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变化,但她向来习惯承受既定结果,从不急于分辨,故而只是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但因为四下里伸手不见五指,汝安为了跟上秋浔,脚下被一根横生的藤蔓绊了一下,下意识发出“阿”的一声,身子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那一瞬间,汝安已经准备好接受地面的冲撞,未料竟跌入一个怀抱里。浓郁的艾草香冲进她的肺腑里,熏得她片刻失神。

不过很快,她便察觉到是秋浔接住了她,“师父……”

“太黑了。”

秋浔的手托着她的肘部,低声说道,“别动。”

接着,秋浔从怀里掏出一卷香,拧开盖子,伴着火折的燃烧,幽幽的香气弥漫在两人周身。

火光明灭,汝安在有些许凛然的香气里,感到心绪慢慢平复。趁着秋浔与她拉开些距离,她低声问道,“师父,这香与刚刚的不同?”

“没错。”秋浔在微弱的光芒里抬起眼,“这是冷香,有定心之用。”

在如此昏暗阒静的环境里,又是如此近的距离,汝安不难察觉秋浔状态的异常,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秋浔没有回答,只是笑了几声。

“师父?”

“你对我的信任有多少?”秋浔突然问道。

汝安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她略微想了想,“兄长信任师父,我便信任师父。”

在黑暗里,秋浔似是慢慢冷静了下来,没有急着起身,他接着问道,“那我再问,你对自己有多少信任?”

汝安有些许错愕,“对自己?是什么意思?”

“你预料自己能做到的事,自己是否真的就能做到?”

汝安陷入沉思,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一个人,若不能笃定地相信自己,又如何能笃定地相信别人?若相信是基于了解,一个人对别人的了解,难道会超过对自己吗?”

汝安借着微弱的火光看向秋浔,见他眉目舒展,眸中却是深不可测的黑暗。

“师父的意思是,我不该……”

火折陡然熄灭。秋浔猛地将汝安压在身下。汝安毫无防备,失声尖叫。

秋浔修长的手指死死按着她的手臂,在悬殊力量的对比之下,汝安毫无逃脱之力。

“师父……”她声音颤抖,试探着唤了一声。

“汝安,你要记得,”秋浔的声音在汝安很近的位置,她的肌肤能感受到他的呼吸,“如果你还不能十足地相信自己,就没有盲目相信他人的资格,这是你生辰之日,为师真正要告知你的事情。”

说完,秋浔松开了她,直起身。

“走吧,回家。”

这一次,他仍没有用树枝牵引她,但脚步放得很慢,足以让她慢慢跟上。

3

几日后,阿玘便开始赖床,不等到秋浔将朝食摆满餐桌,是不会起身的。

为此,秋浔每次摆好饭食,便会绕到阿玘窗外,打开窗,看晨光透过绢纱,捉弄得阿玘双眉紧蹙,再拨弄风铃,唤她起床。

白日里,秋浔带阿玘漫山遍野地走,去看落霞崖屋、风谷兰海、苍松碧落、大裂谷,还有数不胜数的风景。因为没有人帮忙,他还会带她采药,挖山笋野菜,捕鱼酿酒,还会教她做菜,考她此前学过的草药,督促她锻炼发汗,泡汤修养,日子的每时每刻,都有事项来填满。

晚上,阿玘常拖着不愿睡,有时兴奋至极,还要拉着秋浔说话。秋浔无可奈何,只得陪她话至天明。

阿玘追随着秋浔的指引,在这偌大的山野里日复一日地寻欢作乐,休养生息,时间如流水。

半个月过去后,牧茧来过两次,亓深来过两次,还有某人也偷偷来过几次。这次掩人耳目的潜逃并不是无限期的,待阿玘身体大体恢复,甚至不待她完全恢复,她就必须要前往殷华,去履行她的使命。

每次他们来时,秋浔都只能直言,其他的毒都已在慢慢清除,唯独苦争春,他无法药到病除。

待四下里恢复只属于师徒二人的宁静。秋浔洞悉一切的目光默默地看着阿玘,却也不说什么。

有时候像是突然想起来,他会问一问,“还能感觉到苦争春吗?”

阿玘则会抚着胸口,认真回道,“能,就在这呢。”

“真是难住为师了,哎。”

“真是让师父费心啦。”

满月如期而至。

那一夜,阿玘没睡。从秋浔陷入沉睡开始,她便在注视着窗外。

满月如轮,其光华使其看起来仿佛在向外膨胀扩大。

阿玘眼中盛着流光,静默地望着那天际光景。她一手轻轻覆盖在胸口,感到体内的气血平稳地流动着,没有丝毫动荡或异样。

她离开床榻,来到秋浔身边。

沉睡中的秋浔面目舒展,连眉宇间的慵倦似都淡去了,显得恬淡温柔。

她不敢再看了,目光移向他纤长的手指。

那手曾捏着明灭的冷香,教她不要轻信。

也曾虚握着她的手,带她穿过未明的夜路。

她犹豫了片刻,探出食指和中指,轻触他对应的两指,从指根缓缓滑下到指尖……

那两指的接触滑落的一瞬间,秋浔猛然惊醒。

他的手在虚空里抓了一下,落了空。四顾下,发现屋中已经没有了阿玘的身影。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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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幻梦之引:月满则孤,心若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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