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师父,你在犹豫对吗?
你感到不安,想回长原了,是吗?
你舍不得醒神药,不是不想救人,而是因为要在漫长的山路里对抗瘴气和湿热。若去西南,大可沿着州界的官道前行,只有返程过境,才要走山路。
似是心有所感,秋浔的眉头微微蹙起,纤长的睫毛轻轻抖动着。
汝安缓缓起身,又为秋浔燃了一块香。
可是师父,我要去沧溟,非去不可。
……
汝安走出驿馆,受直觉牵引,穿过月光浸染的密林,直往阒静的深处走去。
淙淙水声从密林深处传来,在汝安体内激起回响。她循声来到水边空地,幽暗的水流在眼前涌动,发出清冷之声。她蹲下身,将手伸到水里。水流沁凉,瞬间将她的衣袖打湿。
夜跑流的汗还黏附在身上,她想了想,索性脱下衣服,潜入水中。
满月被密林里横生的枝节胡乱割裂,光线被过了筛,落到水面只剩一片风吹即散的碎屑。
汝安注视着黑色的水流,不知这里最深处有几许深,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遂往边缘靠了靠。
便是在这时,有某种直觉,引得她向对岸看去。一个人影在对岸隐隐显现。
那是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身上以兽皮和鸟羽为衣,裸露在外的手臂和颈部在满月的照耀下散发着幽幽的微光。他面庞立体端正似有神性,目光深邃满含洞察,而他的脑后,有一对纤长的黑色长角优雅地指向空中,月色的长发在脑后垂着,偶尔被风拂起,整个人极为缥缈。
汝安有些犹豫地看着对方,待触到他的眼睛,只一瞬间便有周身天地向下陷落的失重之感。
她的心跳陡然加快,通体的血液加速流转。
那人的目光始终牵引着她。明明没有说话,但汝安却感觉听到了他的声音。
到此处来。
她感到自己在慢慢失控,义无反顾地向对岸游去,停在那人的脚边。
他俯下身,单膝蹲下来,从岸上直直地看进她的眼睛,温柔又不容分说。
2
秋浔第二日晨起时,发现汝安并不在房中。他下意识感到不安,立马夺门而出逢人就问,但直到跑遍整座驿馆,仍旧没有找到汝安。直到看见掌柜,掌柜告诉他,那位与他一起来的姑娘在今晨天还未亮时,便已经启程上路,随后顺手将汝安临走前留给他的字条交给了他。
师父,徒儿去意已决,师父若愿同行,可在前路相见,若是不愿,亦可先行返程。
“……先行返程。”秋浔差点将牙根咬碎。
他二话不说,便向着沧溟方向动了身。临走前他本有意将身上的醒神药留给那失魂的怪人,未料掌柜竟告诉他,那怪人今晨竟自己清醒过来,走人了。
秋浔无暇顾及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立马上路去追赶汝安。他以为,汝安既然留了字条,总归会在前方等他。他想的也不算错,只不过再见到汝安时,已经是一个多月之后了。
起先,秋浔半是走,半是搭顺风车,好不容易赶到了下一处驿馆。向驿馆的人打听后,确是听说一个与汝安年纪身量相似的女子现了身,说是若有人寻她,只需继续向前赶路即可。
好家伙,这分明是欺负他老胳膊老腿!
秋浔气得不行,下定决心,若是追上这个任性妄为的小丫头,定要狠狠教训她一番,要不然他罔为人师!
气归气,哼唧归哼唧,还是得继续上路。但不管他怎么追,怎么赶,汝安都会快他一步,先赶到前方的驿馆给他留信。
秋浔前面是气昏了头,没有仔细思量。现在看来,汝安是铁了心要去沧溟的,她怕再被秋浔阻拦,所以干脆不在中途露面。
不知道为什么,秋浔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一开始,是他提出要带汝安来百越的。可是渐渐就变成了被这个小丫头牵着鼻子走,他还要在后面紧赶慢赶去追。
真是岂有此理!
他又想到,若是行走官路,除了快马加鞭,如何能做到脚程如此之快,又能避人耳目——除了在驿馆以外,秋浔在沿途小摊打听时都从未有人说见过她。她身上没有钱,没有办法买马买车,可若是停下来做工攒钱,或是与什么人打过交道,也定会有人记得她。
这只能说明,她走的是她最擅长的山路。
其次,她每每都能刚好赶在他抵达驿馆前先一步抵达给他留信,说明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观察之中。
秋浔抬眼,向路两旁的深山老林望了望,虽然看不见什么人影,但他现在深信,汝安定躲在其中某个地方,注视着他。
理顺了思路,秋浔也懒得再陪她玩谁逃谁追的游戏,他立即离开官道,开始走山路。
这一回,他定要她插翅难飞。
之前,他竭尽全力地追赶,其实不过是为汝安尽早抵达沧溟缩短时间。眼下,他改成在山路里慢慢挪腾,就是为了故意拖延她行路的速度。若是她还要像之前一样偷偷看着他,那他说不定还能来个守自己待兔。
秋浔也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像捉兔子一样捉住汝安,他只是不爽——对汝安应对这件事的态度,对眼下被动的局面,甚至对眼前的破山统统感到不爽。
他向来不是大度的人。
确切来说,他可以说是锱铢必较,有仇必报。
刚做过理性思考,秋浔的脑子里立马又因为怨念乱成一团。不就是要去沧溟吗,可以,去就去,而且现在他还下决心一定要先到,想来沧溟现在的守卫也不一定会变松懈,那小丫头绞尽脑汁,到时候还不是得跟着他才进得去。
这样想着,秋浔身上不知怎的生出莫名的力气,不自觉地加快了脚程,眼看天色将晚,他也没有休息的打算。
就在这时,林中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鸟鸣,秋浔心下一惊,脚底也跟着滑了一下,顿时如天旋地转般滚进了沟里。
被臆想的胜利冲昏头脑的秋浔此时躺在沟底,如同挨了一闷棍一样大脑空白了一瞬。他缓了缓,一时间没敢乱动。
待他确认自己没有掉进什么猎户的陷阱,没有被削尖的竹竿戳穿心肺,没有摔坏脑子,他才试着动了动四肢,然后发现自己的右脚不幸扭伤,正因为他动的那一下产生钻心的痛意。
他支起身四下打量,发现自己坠落的沟壑有一些深度,沟底积攒的枯枝败叶几乎半没过秋浔的身体。两侧颇陡,秋浔的一只脚又不幸扭伤,显然一时间无法靠自己爬出去。眼见日落西山,秋浔认命般地坐在枯叶里面,背靠着沟壑一侧。
一时间,原本膨胀起来的怒气和愤慨好像都跟他一起在沟里摔碎了,他心里只剩无常之感。
不过就是想去沧溟,那便去又有何妨?
那里是他的生长之地,有太多太多的记忆尘封心底。当然,还有痛苦的过往,有些事他就算不愿提,不愿揭,也始终存在着,终有一日他必须要亲自面对。
沧溟山死过一次,那死是他带来的。
他逃得再远,那死的阴影也永远在他头上。
秋浔慢慢合上双眼,吹着晚风,不成调地哼唱起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还要听到什么时候,还不来救我?”秋浔无奈地问道。
他早已察觉到有个熟悉的气息接近了自己。与此同时,他还暗自感叹,怕不是与葱茏族打交道久了,连自己的鼻子也灵了许多。
秋浔转身,见高高的沟壑上方,汝安果然在静静地注视着他。
“小祖宗,”秋浔已经没了脾气,“带你去,哪里都带你去,可以了吗?”
他的心在哭泣:我再也不想带孩子了!
汝安用藤蔓紧紧地捆缚住一块大石头,藤蔓很长,她将另一头绕过一根粗树后,丢到秋浔身边。
秋浔会意地用藤蔓缠绕住自己,随即他看了看那块大石头,有些疑惑地看向汝安。
“我的脚……”
他正要解释什么,汝安抱着那块大石头,直接从上面半跑半跳了下来。
秋浔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一股力道直接拽到了沟壑之上。
现在换成汝安待在沟底。
秋浔来不及松一口气,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现在受了伤,根本使不出力气将汝安拉上来,正在发愁,见汝安在下面,默默地摆出了一个要起跑的姿势。
然后,秋浔甚至还没有意识到汝安要干什么,便见汝安像平地起飞一样从沟里窜了上来。
“你……好……”
他语无伦次,干脆摆了摆手,坐在树下平复起气息。汝安看出他受了伤,默默地蹲在他脚边查看他的伤口。
秋浔没有力气,也无心再置气,只是任她去检查他的伤处。
看到她出现的一瞬间,他真的觉得什么气都没了,心里只觉得,能找回她真好。
“那日,”秋浔犹豫着,斟酌着措辞,“我说错话了,是我对不住。”
汝安没有搭腔,仍在认真处理秋浔脚腕的伤处。
“别生师父的气了。”秋浔看着汝安,轻轻握住她的手腕,“谁规定,你非得回长原不可。你一直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
沧溟在百越是无主地,且自守天险,若非是手握重兵又心志坚定的穷凶极恶之徒,想要轻易攻上山,也绝非易事。何况,若他们隐瞒好自己的身份,或许真的能在这天地间寻一处世外桃源,平静地生活下去。
汝安的眉心终于缓缓舒展开来。
秋浔却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一点一点地冷了。
他的指腹擅作主张地感知到了汝安的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是有孕之象。
可是,为何过了这么久才显现出来?秋浔不敢轻易相信,抓着汝安的手腕感受了好久,才终于死心了似的,松开了手。
他确实已有相当时日没有为她把过脉了。
一时间,他只感到无所适从,大脑空白一片。
汝安察觉到他的异样,却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平静地等待着。
“你有身孕了,你可知晓。”天光已昧,秋浔的脸上晦暗一片。
“有一些感觉。”汝安坦然承认。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最近。”
“最近……”秋浔的语声里已经听不出喜怒,“这也是,你的选择……?”
秋浔起身,一瘸一拐地走远了,汝安没有辩解,甚至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3.
二人继续在山里前行。但较之之前,眼下的气氛明显沉重了许多。
秋浔不再动不动说些无关紧要的玩笑话,也不再像以前那样抱怨喊累。他瘸着腿,背影冷硬固执地走在前面,而汝安则是始终跟在秋浔身后,沉默前行。
有些东西不一样了,汝安能感觉得到。这种感觉纷繁复杂,像是将手伸到密不透风的盒子里摸物,有些东西摸到了,猜到了,却不敢相信。
“累了吗?”秋浔头也不回地问道。
汝安摇了摇头,而后想到他看不到,遂回道:“不累。”
秋浔不再多问,继续前行。
夜里,二人还是轮番守夜,但秋浔总会让她睡过夜最深的几个时辰,而他则会等天要亮了才睡一两个时辰。
在他睡着时,汝安能从他的面庞上看到显而易见的疲惫,她亦知道,那种疲惫不止是身体上的。
在一次休息时,汝安试探着对秋浔提议,“师父,前面有驿馆,我们要不要在驿馆休息一夜?”
秋浔脸色冷淡,“没钱。”
“……”
“想再趁我睡着,自己溜走?”
汝安垂下目光,“没有……”
她只是想让他在一个舒服的地方,好好休息。
“别想些没用的,睡觉。”
又过了几日,他们二人正围着火堆休息。
汝安突发奇想,“师父,你想看我跳舞吗?”
她不等秋浔回答,兀自起身摆起姿势。现下,她穿着朴素的粗葛衣裳,在昏暗的天光里却无端有种媚色,加上舞蹈本身的神秘之感,秋浔没来由地想到了南境的巫祝之舞。
历来神女祭天祈福,少不了要跳巫祝之舞。想来安排汝安自幼学舞之人,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若是可以的话,秋浔希望,她能永远远离这些是非。
“别跳了。”秋浔沉声说。
汝安许是没有听见,仍在兀自起舞着。
秋浔看准时机抓住了汝安的手,却使汝安失去了平衡,直接跌坐到了他怀里。
空气静止了几秒,汝安似是还没反应过来。秋浔回过神先下意识抓住了汝安的手腕,感知到脉象平稳,才松了一口气。
“你还要坐到几时?”秋浔冷冷地问。
汝安忙起身坐到一旁,心中气馁,只因秋浔的脸色好像比她跳舞前更黑了。
后来直到入睡前,她都没有再多话了。
汝安睡着后,秋浔一直故意绷紧的面孔终于松弛下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
一直以来,他想做的始终是照料她,保护她。可他好像什么都没做到,只知道摆出一张冷脸,对她发脾气。
夜里蚊虫侵扰,他不敢再熏香,只是以团扇为她驱赶。
半夜里,汝安突然抖了一下,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摆。
“师父……”她在睡梦中咕哝着,“我要掉了……”
秋浔忍俊不禁,轻轻扬起嘴角。
他抬起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
等沧溟近在眼前时,一个月的时间又过去了。
当汝安仰起头,眺望那巍峨直入云霄的山峰时,深觉这累月的行路之苦,总算没有白受。
……这就是沧溟山啊。
入山处,有两个持刀把守的人,显然不欢迎任何来访者。
秋浔却不动声色,随手折取了一截树枝,在那把守的人面前,画了起来。
几笔之后,一朵栩栩如生的花已经绽放在几人脚边。
把守之人看后果然心领神会,其中一人当下上了山,将来人禀告给山主。
不一会,被称作山主的中年男子来到秋浔和汝安面前。他一见到秋浔,就显得激动不已。
“真的是先生!”来人想要跪下拜见,却被秋浔一把拦住了。
“我带小徒来借宿些时日,劳烦山主了。”
山主闻言对汝安点头致意。
“先生千万不要客气,这山当年还是先生托付给我的,这一声山主,实在不敢当。”
到了半山腰一处空屋,秋浔决定在此处先行休整。山主本欲在自己的住处设宴招待,被秋浔推辞了。但随后,山主送了不少吃喝用度过来,还非要拉着秋浔推杯换盏一番。
入夜后,山主醉醺醺的还不愿走,被山主夫人赶到后硬揪着耳朵带走了。
汝安看着吵嘴的山主夫妇不自觉地笑起来,余光却好像看到秋浔在看自己。
她转过头,见秋浔仍在喝着酒,看着月亮。
汝安坐在他身边,“刚听你们说,他们夫妇当年流落此地,是你救了他们?”
眼下气氛松弛,汝安没有以“师父”相称。
秋浔用有些醉意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叹息一声,“当年,沧溟山上的人因为我,都死光了。”
他啜了一口酒,远眺漫天繁星,明明心中难过,却还故作不在乎似地笑着。随后,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突然转头,便看到了汝安正在看着他的神情。
“干什么……”他满不在乎地将杯中酒一口饮尽,“跟你说了别用这种海枯石烂的眼神看我。”
汝安没想到秋浔会突然看自己,有些局促,“……我是故意的。”
秋浔听到她的话先是一愣,随即笑出声来,伸手戳了戳她的脸,力道像是有些不受控制,“傻不傻……”
“那……后来呢?”汝安追问道。
“什么后来,一般不是应该要问为什么吗?”秋浔心里升腾的伤感都快散得差不多了。
“那……为什么?”
“有人恨我呗。”
“恨你,杀你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说完,汝安意识到自己的措辞可能有点不妥。
果然,秋浔白了她一眼,“你懂什么?这世间真正的穷凶极恶之人,都不会直接把刀捅到你身上。他会找到和你有关的人,然后折磨杀害他们,再让你知道他们死的有多惨。”
汝安只感到不寒而栗。
“那然后呢?”她终于问了出来。
“然后……”秋浔又吞了一口酒,“我想让他死,便给他下了毒……”
汝安惊觉,泰山崩于前恐怕还能振臂高呼的秋浔眼中,竟有杀意。
“那他……死了吗?”
秋浔摇了摇头,“祸害遗千年呐……”
他仰头,连壶中酒也饮尽了,一滴酒水从他唇边坠落,沿着脖子流淌下来。
汝安心里还在想着他说的话,鬼使神差地,竟在酒流进衣襟之前,伸手将其刮蹭下来。
秋浔愣了一下,扫了她一眼,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沾着酒水的手指还悬在半空。
秋浔不假思索,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指尖含到口里。
汝安微微战栗了一下。
“你现在不能喝酒,”秋浔微微摇晃着起身,眼神迷蒙,“一点都不行。”
说完,他转身大摇大摆地进了木屋。
汝安僵坐原地,只觉得头上漫天星斗,纷纷旋转掉落,像一场旷世的雨。
乱入了很多自己喜欢的诗词歌赋
下一章我要发癫了……
二编:[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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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边雁之悲:谁谓河广,一苇可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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