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连结之绊

1

短暂浮现的画面慢慢淡去,车舆很快与高台拉开距离。阿玘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握紧了双拳,于是有意识地缓缓松开十指,试着平稳呼吸。许是不自觉间用了太大力气,她的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那双眼睛……

阿玘试着回想刚刚那个人。

她还记得与他照面那一瞬间,那种溢满全身的联结感。

这种感觉,与她化神后醒来时见到牧茧和亓珵的感觉都不同。

刚醒来时,阿玘觉得自己就像刚从泥沼中浮起,身上满是粘稠沉重的感觉。

她身体僵硬,脑海里一片空白,身心都处于绝对静止的状态,全无参考,以至于她一时间想不起自己是谁,在何处,也不知道今夕何夕。

她说不出话,嘴里仿佛仍含着泥浆,窒息感作为噩梦延伸到现实的阴影仍旧笼罩着她,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试着呼吸,然后等待视线变清晰,等待身体表面的混沌感慢慢褪去。

就在她感觉能听到声音的同时,细微的啜泣声从旁传来。她看向哭泣之人,不出意料,她一时间想不起他是谁,唯有他专注、真挚的眼神,让她没有道理地相信,这个眼神是她的铠甲,此前也这般风雨无阻地守护着她。

“汝安……”牧茧见阿玘睁开双眼,一时间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你……”阿玘试着发出声音,但第一个字就已经非常不顺利。

牧茧见阿玘说不出话,简直要忍不住痛哭失声。

那一刻,他几乎觉得她可能要死了。

别说是牧茧。这场面实在太过沉痛,连阿玘都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要不然他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呢?

“给她水。”一个冷冷的声音说道。

听到这个声音,阿玘没来由地哆嗦了一下。

牧茧不想让亓珵染指阿玘方圆十里内的任何事物,所以亲自去倒了水,再扶起阿玘慢慢喂给她。

重拾记忆的过程并非一帆风顺。起初,牧茧和亓珵都不敢相信阿玘的失忆会这么彻底,好在借助他们的讲述,阿玘脑海里的碎片慢慢聚合,大体上理解了前因后果。

直到现在,阿玘能回想起的主要还是化神前后,也就是来到百越之后的事。虽然牧茧和她说了很多之前的事,但过去的那段记忆对她来说仍是云里雾里,看不真切,她也无意强求。

直到刚刚那个人出现,阿玘惊觉脑海中那些原本藏在云雾里的东西突然剧烈地震颤了起来。

但眼下,阿玘有不得不面对的事情,只好将目前无法理清的乱麻先搁置一旁。石门祭近在眼前,她要配合亓珵,完成一场百越举国瞩目的仪式,不容有失。

车舆出城,官兵在四下里拦截狂热的民众,只允许一部分有身份的人随车前行。待一行人抵达岚琅山下,天边已染上靛青色,山间各处亮起琉璃灯火,显得明灭斑斓。神女步下车舆,以礼部郎中为首的神使队伍跟随在后,其余人等均跪拜在石门祭入口处,以额触地,念诵祝祷。

阿玘着金线绣成的百兽化神祭服,宽袖垂地,三丈长摆铺于身后,三层鹿首冠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熠熠闪光。在阿玘身旁,亓珵着白底绣金蓍草祭服,右手置于她左手之下。他们短暂对视后一同踏进石门,走过宽敞平坦的广场,沿着石柱道拾级而上。

石柱道两侧坐落着很多低矮的殿宇。亓珵事先说过,神女登顶后,百越各族长老、皇室贵族会陆续进入这些殿宇中焚香祝祷。此时的殿宇内虽空无一人,阿玘却觉得从那一个个漆黑的殿门中透出的灯火就像贪婪之人的目光,从她走上这段石阶开始便死死地黏在她身上。

阿玘试着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许是近日频繁清洁的缘故,石柱道在暮色中微微泛着幽蓝的光,甚至可以嗅到岩石干燥的味道。阿玘感到内心平静了一些,刚好这时,亓珵停下脚步。

他们已经走到极高处,即将站上高台。

“阿玘,转身。”亓珵轻声唤她。

阿玘在石阶上回身,刚好看到辽远的天际处最后一抹红光在慢慢消散。近处,连缀成线的琉璃灯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芒,而一只巨大的野兽身披晚霞的光辉,正盘桓在石门之上。

阿玘下意识抓紧了亓珵,“那是……?!”

突然,野兽腾空而起,在偌大的石门祭中沿着石阶朝他们飞奔而来,然后从他们身边掠过,带起呼啸的风声,最终一瞬间没入神殿后的密林之中。

阿玘茫然地看向亓珵,却见他静静地回视着她,微微笑着。

此时的亓珵,站在比她低一级台阶的位置,直身与她平视。

“……”阿玘感到一刹那的晃神,许是因为那一闪而过的巨大野兽,又或是因为她似乎从没见亓珵这样笑过。那一刻,他眼中的寒意尽数消退,温煦如春。

直到很久之后,阿玘才明白那一刻,亓珵的心中所想。

2

高台之上,左右两侧各有一座石窟神殿,左为像境,右为无名。无名殿的正门逼仄,内里昏暗,仅从最深处透出一点红光,勾勒出一个女子漆黑的剪影。那身姿修长曼妙,气场却凌厉摄人。

亓珵从旁退下,留阿玘一人立于高台之上。她向下看时,发现石门竟已离得那般遥远,而那些原本跪在石门前的人正陆续进入较低处的殿宇。

白日渐渐湮没于时间之海,一轮荒月褪去旧壳,正从天边徐徐升起,正是新旧交替之时。

沉闷的鼓声响起,祭司高呼:“迎神!!!”

一支烟火破空而上,霎时间照亮沉沉的天幕,然后在升至顶点时爆炸开来。

在漫天烟火之下,那伫立在无名殿内的身影终于走到高台之上。

那一瞬间,阿玘几乎忘记了呼吸。

女子着一袭玄色华服,宽袖长摆,气度不凡。她面庞莹白,一双灰色的眼睛如同罕见的宝石反射着焰火的光芒,月白色长发在夜风中轻轻扬起,脑后一对黑色长角优雅地向后伸展。阿玘还注意到,虽然装扮华贵,但她神态松弛,眼神淡然澄澈,蕴含着深邃的慈悲与洞察。

那便是先神女。

一种自然而然的熟悉感缓缓流过阿玘周身。一个画面突然占据了她的脑海——女子环抱着她,唤着,“汝安、小汝安……”

她无意识地向前迈了一步。

而那女子也径直走到阿玘近前,微微俯身看向她,眼中流露着微不可察的欢喜。

“汝安……”

女子的声音穿透漫长的时空,直击阿玘灵魂深处。她终于能确信,眼前的女子正是她的生身母亲。

女子轻轻握住阿玘的手。

“别怕。”她轻声说。

一阵风声在密林里呼啸。

像是看准了时机,祭司高呼“敬新神!!”

野兽的嘶吼声在山林里引起剧烈回响。突然,一庞然大物从林中蹿出,奔至二人近前,停下来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一双血红的眼睛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光芒——正是刚刚在整个石门祭奔腾而过的巨兽。

在先神女的引导之下,阿玘将手慢慢放到那巨兽的背上——它的背脊几乎高过她头顶。

“这是狰,”女子亦轻抚巨兽的背脊,“百越传说,狰是神女的守卫,此前已绝迹多年。直到十余年前,它突然现世并臣服于我,而百越人深信,它的守护即是对神女的认可。如今,它将继续守护你。”

阿玘看着狰的眼睛,那赤色的双目深沉宁静,令人不再感觉恐惧。

只见那庞然巨兽,慢慢在阿玘面前俯下身躯。阿玘像是获得允许,抚上它的头顶。

下方人群高呼:“神女降临,天佑百越!”

“神女降临,天佑百越!”

众人跪拜在地,一次次俯身叩首,不论身份高低。

石柱道两侧微弱的长明火瞬间爆燃,随即从暗处涌出大量神使和舞者,乐声、呼喊声、歌舞声交织错杂,渐渐蔓延到石门祭之外,渲染到越来越远处。城内亦呼应般地放起烟花,所有人都欢呼着参与到这场盛会当中,无论国别与种族。

3

贺兰箜牵着阿玘走进像境神殿。

神殿由石山凿空而成,殿顶高悬,四壁开阔,中央是一座巨大的石雕神像,鹿首人身,垂眸而坐,纤长的双手置于膝上。殿内四处燃着灯火,却仍然暗影重重。

阿玘看着那座石雕,“这是……鹿?”

贺兰箜和阿玘一同看着面前的神像,眼神空净,不含喜怒。

“百越多山,鹿是百越的信仰之一,我们彼此都成为了错误的替身。”贺兰箜沉静地说。

阿玘忍不住看向贺兰箜的长角。

贺兰箜看向她,神色柔和,“古籍中说,兽角多和血脉有关。但贺兰氏不生兽角已逾百年,只有以百越奇毒激发,血统更为纯粹的贺兰氏才能后天生角,我便是此类。”

名为化神的奇毒,实为化血去脉,将她们身体里数代以来积累的人族血脉一点点化去,直至血统纯粹。

她接着说道:“很久以前,葱茏一族生活在远离人世的地方,不论男女老幼,皆生双角。直到天地异变,他们流落在外,最终被外面的人发现,视为异类。百越人对葱茏族又爱又怕,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抓捕葱茏族。被俘获的族人中,形容更为姣好的,不论男女,均被送往皇宫,当作奇珍异兽来豢养,其他人则被贵族瓜分做了奴隶。而侥幸逃脱在外的族人为了避祸只能自断双角,伪装成寻常人苟活。后来,宫中一脉得姓贺兰延续了下去,但血脉分散在所难免,久而久之,葱茏人不再生角,连月发异瞳都难以觅见。”

贺兰箜摸了摸阿玘的头顶,然后是脸颊。她知道阿玘不习惯,所以动作又轻又小心。

“汝安,我很庆幸,你好好的。”

阿玘有片刻的犹豫,但她最终唤了一声,“母亲。”

她们静默地对视着,既是这世间最智慧种族的无声交流,也是母亲和女儿的彼此确认。

贺兰箜认真地看着阿玘的眼睛,阿玘仿佛能听到她在说……

“这世间,最寻常,最残酷,也最仁慈的,皆是离散。

从过去到未来,每一次选择,都意味着放弃一个可能的结果。

直至今日,我依然无法判断,我的离开,对我们彼此而言,是更好,或是更坏。

但一味回头,只会悲哀往复。所以我选择,莫牵扯,莫强求,但问本心。

我选择继续向前。”

贺兰箜的眼中含着幽微的流光和暗影。

汝安,你可知化神后我们会逐渐经历什么。

我们会慢慢舍弃记忆和语言,直到与天地万物相通,褪尽执念,人性消解,本心复生。

而唯有那时,我们才会抵达那条唯一的指引之途。

故土在前路,翘首以盼。

第三章第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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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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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连结之绊:寤寐千尺,回岸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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