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父亲出自寒门,纵使领着左卫将军这种并不算低的职位,在皇城里却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而他空有一身好武艺,却是个不会钻营的闷葫芦,从不主动结交旁人。
而我的日子,则从所谓的葱茏嫡女,摇身成为破落人家的内宅妇人。
你父亲像个木头,得益于此,我的日子倒还清净,反正我也不想理他。
大婚之夜,我心内决然,想着他若要动我,我便与他同归于尽,一了百了。谁知,你父亲破天荒说了几句话,大概的意思是不会强求于我。
我虽没见过什么男人,话本子却看了不少,知道男人惯会嘴皮子功夫,心里嗤之以鼻。
“你族中人于我有恩,我绝不会轻慢和辱没你。我给不了太奢侈的承诺,但我会护你一生。”
听他这样说,我陡然生了坏心,问他道,“若我想轻慢你、辱没你呢?”
我能感觉到那高大结实的身躯僵了一下,于是得逞似的笑了。
不用闹到兵戎相见,大婚第一天便将话说了个通透,也算好事一桩。但日子平淡如水,我安分一天,笼罩在我身边的日子便像笼子似的慢慢缩紧,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试着偷溜出府,有时在街上逛逛,有时干脆到城外山里转几圈,不料天有不测风云,这样溜过几次,竟然被你那憨爹逮个正着。
“你族中交代,不可让你现于市井,不可再出府。”那是他第一次这样严肃地对我说话。
“所以,我就只能一辈子困死在这?”
他陷入沉默,我以为他被我堵得无话,谁知过半晌,他平静地回道:“不会是一辈子。”
我反复琢磨他的话,想着想着,却莫名信了他说的。
区区这四方囚笼,怎会困我一生?
大婚后第一次满月夜,我心里不爽,便睡了你那憨爹。
葱茏族满月夜身心有异,但大体可控,我那日也不知怎的,可能是想给他找点不痛快。
一朝开了荤,也就有了先例,我大概也不再那么像耍流氓了。
其后,倒是过了一年的太平日子。
直到有了你。
那时候,我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我变得控制不了自己,经常觉得喘不过气,头上那片灰蒙蒙的天好像始终在往下压,我心内翻江倒海,怨恨目之所及的一切。
他也不会说话,只会抱着我,直到我累了,不闹了,那一次便算过去了。
那段时间,府上仆从被我吓走了不少。白日那人不常在,仍需要花大价钱雇人来照顾我。现在想来,或许还花了不少钱财,让那些人不要在外面胡言乱语。
他开销向来不大,此前透露过在积攒银钱,想来在我发疯的日子,他好不容易攒起的银钱又散出去不少。
熬了大半年,终迎来你降生,本以为苦尽甘来。谁知,我的性情却走向另一个极端。
我不再疯,却开始恨。沉默的恨,日复一日,堆积在胸膛里。
那段时日,正值百越遴选皇储,长原亦弥漫着紧张氛围,街头巷尾都在暗暗揣测哪个地界的凤子龙孙会成为南境未来的主人。另外,也不乏有人把眼光对准长原的贺兰氏,对哪位贺兰女要被送到百越和亲嚼着舌根。
而据我所知,贺兰氏那时早已没有适合和亲的人选可以送给百越……贺兰府里的荒草怕都有一丈高了。
而若没有适婚的人选,等长原皇室被逼急了,就要想办法从那些已嫁之人里面拿合适的人开刀。
这于我而言,是个机会,不是吗?
葱茏一族因灾祸被迫入世,本就无意在此流连。一代又一代人走的弯路,也改变不了我们终要回到故土的心愿。这份心愿,始终藏在每个葱茏族人的心底。即便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作出了不同的选择,走向不同的路途,甚至看似南辕北辙,可这份心愿始终如一,从未动摇。不过这个道理,我也是后来才渐渐体悟。
当街头巷尾刚开始有关注邻国选皇储的苗头的时候,就有好事者画了诸多参选者的画像,供深闺妇人消遣。我府上定期有丫鬟到外面帮我买新鲜玩意和书籍,那一日不知怎么的,就顺手带回一本这样的画像来。
我第一眼看到临楚君画像的时候,便觉得内心悸动。
这种悸动本身虚无缥缈,我本不会那么在意。可它真正的危险之处,是将我心里深埋的不甘和怨恨统统卷起,形成摧枯拉朽之势,所经之处一片狼藉。
我心内荒芜,第一次深深地意识到从没有人在乎过我究竟想要什么。
就如同百越强行将贺兰氏带离故土,如同长原为了保全自身而将贺兰氏当作交换的筹码,我的宗族为了摆脱控制,何尝不是强行剥夺了我的姓氏和属于我的命运。我心高于天,却不得不迫于家族的要求居于陋室,困于俗常,每日悲愤盈胸,心焦若焚,这种压抑和不满,让我几欲自戕。
直到,百越强兵压境,索要贺兰女。
也是从那时起,一个念头从心底冒了出来。我感觉到停滞已久的血液好像在身体里重新流动了起来。坐在镜前,能看到自己眼中的光。
2
如我所料,长原想要找到合适的贺兰女已难于登天,故而不得不倾举国之力,大肆搜寻。后来,果然将一个已出嫁的贺兰女确定为和亲人选,即将送往河中。
而我,亦在暗中做着准备。
我自认非奸恶之人,我知道我即将要做的事有违人伦,最重要的是,会伤害到你们。
你父亲是个顶好的人,我终于愿意承认这一点。如果我只是个寻常女人,有他这样的丈夫,当是我三生有幸。如果可以,我也希望能既不伤害他,又能达成我心中所愿。
但最终,我趁你父亲在宫中值守的夜里逃出府邸,按照我事先的规划和打点,直奔河中。
当时,百越最具有竞争力的皇储一同带兵抵达河中,其中便有现任国主弃皇,也就是当时的临楚君,还有代表直隶三州的遏殷王符烎。
本来奉旨送亲的仪仗已到阵前。我事先混进随行的侍女里,想寻机表明身份。不料百越人竟除了神女本人以外,不允任何人随行。
我只好当众表明身份。
想来百越人也没想到,在送亲一事上向来推三阻四的长原人,竟然一次送来两人。于是他们将我也一同带回了百越。
此一路,我并没有看到那传闻中的临楚君,反倒是符烎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一次又一次出现在我面前。
按说他长得不差,可周身气质偏就让人生厌。还有他身上的味道……野兽的膻骚气,药苦气,血腥气,若有若无的尸臭之气,还有浓死人的麝香味。
我此生从没有闻过那么恶心的味道。
但更怪的是,那人虽然气息腐朽,但眼睛很干净。就像一个纯净之人被挖了眼,而那眼转手被嵌入了一具腐朽的躯壳里。
到了百越后,皇室决定,让我与那位准神女一同进行化神,从而确定最终的神女,在这个过程中,准神女和准储君可以双向选择缔结姻亲,再根据化神和其他考较的结果,定夺最终国主人选。
此间曲折,我无意赘述。当时,符烎本是皇储竞争者中最有优势之人。论才学,他与临楚君不相上下,但论权势和背景,符烎代表直隶三州,明显压临楚一头。可无论如何,我坚持选择临楚君,即便我甚至未曾仔细见过他。后来,经过化神,我得到了神女之位,而临楚君亦继承了国主之位。
听闻,那位与符烎缔亲之人,因只是贺兰氏旁支血脉,实在无力抵挡奇诡的化神之毒,无辜葬送了性命。不过,此事还有其他的秘闻。有人说,符烎在争储中失利,于是将愤怒倾泻在了这无辜女子的身上。孰真孰假,此中难辨。
哪怕经过了相当一段时间,我仍不免一直在心中反刍此事。如果当时我没有前往河中自白身份,而那女子就会是唯一的神女人选。或许她可以逃过一劫,以神女的身份了此一生。又或许,她仍没有通过化神的考验,而整个长原,将再次难逃兵燹。
化神后,我的身心巨变,记忆有些散乱,但在心静之时,耐心一点,还是能想起许多。
破天荒的,有时会想起你的父亲。
此一生,我对他不起。
但百越,我非来不可。
我也会开始想你,又总克制着自己不要想。可你那哭得皱巴巴的小脸,还是会经常出现在我脑海里。
我开始思索,我的离开对你而言可能意味着什么。
没有母亲在前引领,这对你一路走来,或许是很残酷的。
或许面临选择时,会迷惘。没有方向时,会随波逐流。
或许看不清自己的心,终是求而不得。
会受伤,会沦落……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
事实如何,我无从得知。
我只知,不管怎样的人生,贫穷或富贵,亲友环绕或是伶仃孤苦,皆不外乎如此。
有再多人陪伴,心底也是孤寂的,所有的苦难迎面而来时,也终要靠自己来承受。
所以,无情也好,洒脱也罢,其实我们之间除了最纯粹的血缘,并没有过深的牵绊,这实属幸事。
这一生,没有母亲温暖过你,亦没有母亲牵绊住你。你走到如今,是凭你一己之力。
你既走到这里,也可以走得更远。
无论如何,喜也好,悲也好,本与我葱茏无关。
有朝一日,当人性终从我等心中消解,只愿那时,我们能更释然地忘记这一切。
汝安,我最后的祈愿,是希望你不要被记忆所牵绊。
初历化神,记忆缺失,处境困顿,这些是必经之途。如果你真的认为有些事要想起来,我未尝不能助你。只是,恢复这些记忆的过程,亦是你将记忆加速剥离的过程。
就如我对高位和权势的幻想和迷恋,初达成目的的欣喜若狂,遥望过去的怅然,种种妄念终如云开雾散,随风逝了。
由此,天地广阔恢弘,四时绚丽斑斓,我满心沉寂,只等待最后的一个结果。
这便是这一切的经过。
第三稿[菜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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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番外(贺兰箜自述):离散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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