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凝是被噩梦惊醒的。
她是见过崔氏的这位表侄-李远的。
去年夏日,她从叶氏的松思院出来,迎面碰上了位高大魁梧的男子。
来人相貌倒也还算英挺,只可惜一双眼里透着阴沉沉的光。
见了青凝,那人先是愣怔了一瞬,而后将小姑娘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遍。
青凝一直记得那目光,带着意味不明的幽暗,在她的腰肢胸口处悠悠打转,像是一条嘶嘶吐着信子的毒蛇,让人浑身不舒服。
出得松思院,她才听说,那人正是叶氏的表侄-李远
今日她又梦见了那幽暗的目光,阴沉沉的,紧紧缠过来。
青凝只觉喘不过气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外头的杨嬷嬷听见动静,忙打帘进来:“安安醒了?可是做噩梦了?”
外头还是灰蒙蒙的天,青凝额上沁了一层细密的汗,一头扑在了嬷嬷怀里,不同于平素人前的沉静乖巧,声音娇柔中又带了些许委屈:“嬷嬷,我有些害怕。咱们今儿一早就去松山寺吧,成不成?”
前些日子老夫人染了风寒,便是下床后,也是食不知味,不能安寝,青凝便自请去松山寺吃斋念佛,为老夫人祈福。
这一举动虽在老夫人面前卖了好,却让叶氏有些不痛快。
按照青凝先前的性子,她一贯是稳妥又细心的,断不会越过叶氏,去如此明目张胆的讨好老夫人。
杨嬷嬷也有些想不通,便低低问了句:“安安,你这次去松山寺,果真是为了替老夫人祈福?”
自然不是为了老夫人。
青凝沉默下来,垂下长长的眼睫,去抚摸手腕上的一串红珊瑚。
那串红珊瑚质地莹润,戴在她白皙纤细的手臂上,益发显得光泽艳丽。
青凝刚入侯府的时候还不会看人眼色,自然也不懂替自己争取,那时已是冷寒的深秋了,叶氏命人替她裁了簇新的秋装,却独独落了秋冬的羊皮小靴。
在霜雾凝结的深秋,青凝脚上还是夏日里的绣鞋,薄薄的一层绫布,丁点不御寒。连罗袜也是盛夏时节的薄绫袜。好在长长的裙裾放下来,遮住了这些难以言表的不堪。
有一回,府上的小娘子们相约登山赏菊,叶氏对外向来周全,自然不会落了青凝。
十来岁的小娘子正是活泼好动的时节,听闻能够外出登山,很是高兴。
可她提起裙摆要出门时,忽而看见了自己脚上薄薄的绣鞋,这样的绣鞋非但无法登山,怕是一碰到郊野中的露水,便要湿透了。到那时,不但寒凉,还要被府上的娘子们嘲笑衣衫不整。
她只能难堪的站在院子中,眼瞧着嬉笑的娘子们相约而去。
等人都走光了,她站在瑟瑟的秋风中,低下头去瞧脚上单薄的鞋袜。
她那时特别想阿娘,想爹爹,往年她还有爹娘时,每每一入秋,便有精致的鹿皮小靴穿。
青凝想的入神时,忽有少年清冽的声音问道:“你是哪房的婢女,连双秋冬的鞋子也无?”
也是,这样煊赫的侯府,便是房里的丫鬟们也都换上了入秋的鞋履,叶氏偏偏忘了她。
青凝有些难堪,毛绒绒的小脑袋埋的更深了些,只听叮咚一声,少年又道:“我身上也未带银钱,这串红珊瑚你拿去,若是有难处,可以典当了换双羊皮靴。”
青凝闻言愕然抬头,可少年已是转身走远了,只留下个清瘦的身影。
事后她跟院子里侍弄花草的仆妇们打听,这才晓得,方才的少年原是名唤崔念芝,本是侯府七拐八绕的远房亲戚,因着家中从商,这几年专供府上的花木石料,这次入府乃是随父来送假山石。
崔念芝,青凝一直记得这个名字。
她微微红了脸颊,在嬷嬷怀里蹭了蹭,低低道:“嬷嬷,我的出路需得自己来寻。这世间情爱多不靠谱,最终依仗的不过是人的秉性,有一个人,我知他秉性纯良且尚未婚配,我想......我想去松山寺寻他……”
她声音渐渐低下去,附在杨嬷嬷耳边私语了几句。
青凝一直记得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她说:“安安,日后阿娘怕是再不能护着你了。你记住,你未来的夫君无需家世显赫,只必须家风清正,也不必人才风流,只需得脾气温和,心性善良而有担当。这样的人,便是日后情爱淡了,也不会薄待于你。”
一个愿意为毫不相干的婢女舍掉一串红珊瑚的人,当是秉性纯良吧?清凝想。
杨嬷嬷神色微怔,犹豫道:“可那崔念芝家中乃是世代从商,便是堆金砌玉,商户之家终究不入流,万一哪天得罪了权贵,便是灭顶之灾......”
杨嬷嬷想起了湮灭的陆家,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商人又如何?”青凝白皙的脸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商户之家多无世家的这些迂腐规矩,说不定啊,到时我也可以经营几间铺子,与自己的夫君并肩站在一处,自由自在的活。”
杨嬷嬷瞧她一副娇俏模样,偏偏有主意的很,忍不住来捏小姑娘的脸,笑道:“是,是,是,我们安安最有主意了。”
青凝忽而有些憧憬那样的日子,离了这侯府,她再也不用寄人篱下了,多畅快。
天一大亮,青凝便利落的收拾了行李,往松山寺而去。因着府中尚有事务需要杨嬷嬷应付,青凝这次便只带了鹊喜。
两人行至半途中,本就阴沉的天又开始飘雪花,一朵朵压下来,渐渐将天际线都模糊成了白茫茫一片。待行至松山寺时,已是午后光景,鹅毛大雪不见颓势。
寺中的小沙弥替二人送了伞来,引着青凝往后山而去。
松山寺乃是百年大寺,终年香客不断,后山的一片客舍,便是专为香客留宿所备。
引路的小沙弥不过**岁的模样,圆圆的像个团子,被青凝用几块糕点哄的眉开眼笑。
青凝见他毫无城府,便笑吟吟问道:“小师傅,听说这几日寺中来了位姓崔的郎君,名唤崔念芝,大抵二十出头的模样,你可知他住在后山哪处?”
青凝早便打听好了,这两年崔念芝的父亲身体抱恙,他便接替了父亲往侯府送香料的活计。每年冬日他都会去趟江南,收购上好的沉香与白檀,于冬月十五日送进侯府。而松山寺便是他进京后第一处歇脚的地方,算一算,便是这两日了。
怕小沙弥认混了,青凝又补了句:“这位崔郎君乃是忠勇侯府崔氏的旁支,因在家中排行为三,多被称为崔三郎,家中行商,每年这个时节便会在寺中小住几日。”
姓崔的郎君?小沙弥正捧着青凝给的红豆糕,吃得香甜,耳中只听得忠勇侯府崔氏几个字。
他挠了挠光秃秃的脑壳,忽而将伞一撇,指了指隐没在后山中的寒山亭:“喏,听闻崔家郎君昨日入寺,现下正同方丈师傅于寒山亭中对弈呢。”
那位忠勇侯府世子最爱寻方丈下棋了。
......
寒山亭建在后山的半山腰,依着阵阵松涛,多有孤绝之感。
亭中烧了个小暖炉,一盘惨棋险险分出了胜负。
玉石棋盘旁的年轻郎君披了件鹤羽大氅,修长的指尖在洁白的棋子上轻轻点了下。
他身后的侍从生了副生人勿进的冷肃之相,却偏偏嘴里不断的碎碎念:“左中侍郎又来拜谒了,也亏得世子您有先见之明,到这寺中来躲清净,每回您归京都要闹这样大的阵仗,这些......”
忠勇侯府世子崔凛捏了捏额角,有些不耐:“云岩!”
云岩这才讪讪的闭了嘴,亭中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下簌簌的落雪之声。
只不过片刻,在这静谧的落雪中,忽有脚步踏踏,大红猩猩毡的少女像只迷路的羔羊,一头闯了进来。
小羔羊伸出如玉的小手,抖了抖兜帽上的雪,露出一张明眸皓齿的小脸,她抬头看见亭中的人影,一下子顿住了,怯怯道:“不知郎君在此,多有冒犯。”
顿了顿,又小声请求道:“外面风雪实在大,可否允我在此躲避一时?”
美人楚楚,声音婉转,可棋盘旁的年轻郎君并未抬头,连一个眼神都未施与,只有他身侧的侍从微微点了点头。
从青凝的角度,只能看到年轻郎君轮廓利落的下颔,微带了点慵懒的坐姿,腰背却是始终挺拔。
她匆匆收回视线,安静的立在了一侧,心下暗道,原来崔念芝竟生得这样的气度。
这亭中一时又静谧下来,雪还在簌簌的落,打着旋儿飘进了亭中,亭中的人却一直静默不语。
许久,青凝纤细的指尖攥了攥裙摆,朝棋盘的方向看去:“这盘棋胜的好生凶险,布局之人步步为营,郎君既能破局,可见棋艺了得。”
顿了顿,盈盈笑道:“只有几处实在瞧不明白,可否请郎君指点一二”
年轻的郎君依旧未抬头,指尖轻轻落下一枚白子,就在青凝以为他不会回应时,才听见他道:“娘子过奖,误打误撞险胜而已,并无甚可指教”
这声音明明温和有礼,却给人一种清冷的疏离感。
青凝顿了顿,一瞬后依旧笑意盈盈,也无尴尬神色,只识趣的不再言语。
寒风吹动枝桠,掠进亭中,大红猩猩毡上下翻动,少女若有若无的清甜之气便在这狭小的亭中弥漫开来,丝丝缕缕的勾缠。
棋盘旁的郎君终于轻轻展了下鹤羽大氅,站了起来,他依旧目不斜视,径直往亭外而去。
只刚要迈进风雪中,一只滢白的小手忽而伸出来,轻轻勾了下他的衣袖。
那只小手一触即离,崔凛回头,就见小羔羊压了压眼尾,仰起一张瓷白的小脸,轻声道:“郎君,我有些迷路了。”
她眼里雾蒙蒙的,完全不同于那日屏风后的媚态,是乖巧的,惹人怜惜的,小鹿一样的,就那样直直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