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关于尹晏行即将转班的消息甚嚣尘上,甚至有同学跑到田秀英那里旁敲侧击地打听。
田秀英对此倒是沉得住气,没有透露或暗示分毫。直到第三天的早自习突然叫了班上两个男生去搬一套新的桌椅。
实验班昨天刚经历十天一次的全科小测,身心都遭受不小的摧残,气氛原本有些沉闷,田秀英前脚刚走,大半人从座位上鲤鱼打挺,热闹地开始议论。
“卧槽,这么突然?”
“哎呀田姐办事,不就一直这个作风。”
“怎么不昨天来啊?刚好考一整天。”
“谁想莫名其妙做一整天题啊,我都觉得是尹晏行故意挑的今天,我手都写断了。”
“我真是恨死孟狗了,从早考到晚,这是人能想出来的吗?”
两个男生分别搬着桌椅从后门进了教室,动静不小,顿时吸引了大片注目礼。桌椅被直接摆在第一行的末尾,与徐深林同排,分属最远的两端。
田秀英从前门走上讲台,开嗓把所有人吓一跳:“吵什么?!刚才和死水一样,这下就烧开了。”
全班都不约而同地噤声,教室里只剩下电扇旋转的嗡鸣。
徐深林把脸从臂弯里抬起来,仍然歪歪斜斜地趴着,胡乱地用手撑着下颌。
整顿完纪律,田秀英敛了神色:“我知道有些人消息灵通,说我们班会从楼上转进来一个新同学。”
徐深林终于睡醒了,向教室外望去,他的座位与教室门口是对角,刚好能看见半掩的门外站着的尹晏行。
田秀英朝门外颔首:“尹晏行,进来吧。”
尹晏行走进来,教室里很安静,须臾,几个角落传来细微的吸气声,有女生红着脸,悄悄回头打量徐深林。
徐深林不明就里,以为自己趴桌上又被田秀英锁定,反应半晌,茫然而迟钝地坐直了。
“原竞赛一班的尹晏行。”
田秀英环视全班:“不需要人家再做自我介绍了吧?”
对于尹晏行,认识的早就认识,不认识的也无意去认识,讲台下此起彼伏地应下,都说的“不需要”。
田秀英指着第一行最后刚搬进来的桌椅,对尹晏行说:
“我们开学考才会重新调换座位,这段时间就委屈你,先坐那吧。”
尹晏行走下讲台,正准备进过道,又被田秀英拦住。
“等会儿,”她盯着尹晏行的手臂:“你这块地方怎么弄的?”
又是几天没见,那块淤青远远看去似乎更加深酽,让人忽略这是逐渐痊愈的征兆。
望着望着,徐深林心里开始发毛,促狭地一摸鼻尖,把脸重新埋回臂弯,眼神却愣愣的,仍然黏在那块模糊的淤青上。
“体育课不小心受了伤。”
尹晏行说。
田秀英多看了他一眼,继而望向全班:
“我平时说过很多遍,今天再啰嗦一次。学习之余做体育锻炼强身健体固然值得肯定,但必须注意安全,要是不小心摔胳膊断腿,只会得不偿失。”
有气无力地响起几声“知道了”,懒懒散散的。田秀英皱了皱眉,没多说什么,背着手离开教室。
田秀英一走,教室里那些浮躁的心思彻底没了遮掩。
几乎所有人都在看尹晏行,大胆的,谨慎的,好奇的玩味的,亦或是这个年纪特有的知慕少艾,数十道目光情绪各异,在欲盖弥彰的英语单词、古文朗诵下,探查与褒贬暗流涌动,来势汹汹。
尹晏行对此好像完全视而不见,也或许是习以为常,淡然地走到过道尽头,站定在桌椅前,把书包放课桌上打开,取出笔记和课本,规整地垒好送进桌洞。
直到尹晏行坐下来,徐深林不再看见他左臂的淤青。
他错开眼,突然想到数月前他也曾被这样**地审视,只觉得如今他与那些让自己惶惑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
昨天半夜里下了雨,存在跑操取消的可能。可惜天不遂人愿,第二节下课,广播在叫苦不迭声中通知全年级前往操场集合。
徐深林个子在南方的学校里算高,尹晏行来之前,在教室独享最后一排,跑操队列中也形单影只,独享最后一排。
就像俄罗斯方块中无法被成层消除的那枚,与其说突出,不如说是多余。
尹晏行比徐深林还高些,跑操的队形也实在没有能塞人的空缺,田秀英指向徐深林旁边,一锤定音:“以后你就站这。”
尽管对此早有预料,而尹晏行真的朝自己走来,徐深林做不到平静。
他感到矛盾,分辨不出这是眷顾还是混乱的伊始,一切也没有余地转圜,现在荒谬成为板上钉钉的真实,他和尹晏行并肩站着,手臂垂放于身侧,只任谁微抬,就能挨到一起。
运动员进行曲终于停歇,随即响起刺耳的电噪音,好些同学龇牙咧嘴地捂住耳朵。
孟主任手拿话筒走上看台,面色不虞地眯起眼,一腔塑普抑扬顿挫:
“我刚才观察了一下,今天是补课以来,全年级跑操集合速度最慢的一次!”
“马上要正式开学了,你们这是什么态度?!有没有半点学生的样子?!”
盛夏的雨后最为潮闷,空气溽热,阳光像煮沸的水,兜头浇下,淋得人抬不起眼。
何况孟主任人到中年,愈发不修边幅,秃顶啤酒肚,穿的又是裤衩拖鞋,往上看实在是一种折磨。
徐深林便垂了眼,余光得到聚焦,尹晏行的侧脸骤然清晰。
轮廓几乎都是直来直去的线条,干净,利落,面容冷白而眉眼浓黑,像画纸上分明的水与墨。
不知从哪刮来的风命中他的额头,徐深林的心猛地一跳,视线仓皇下落,又看见对方左臂的那片淤青。
他想起尹晏行挡在自己的身前,然后摔在地上。身体与地板碰撞,发出沉重的钝响。
想起穿过拥挤人群投来的注视,目光交汇,转瞬即逝,就像惊惶与自作多情下擅生的错觉。
看台上孟主任仍然在训话,愈发激昂铿锵,听感像唱歌,拨得人心绪不平。
鬼使神差地,徐深林伸出食指,碰了碰尹晏行的手背。
相触的那刻徐深林就已经后了悔,手指收回得很快。而很明显尹晏行感觉到了,并且没有打算当作无事发生,稍稍偏过脸,不错眼盯着他的手。
徐深林觉得自己在尹晏行眼里大概像个恶作剧被当场抓包的小孩,幼稚且无聊透顶,还不准备承担责任。
但这实在冤枉,因为他缺少有恃无恐的理由。
“……”
跌入微妙的自证陷阱,徐深林决定一鼓作气,又碰他一下,这次用的不是手指,整个手背扬起,皮肤蹭贴皮肤,指骨撞在指骨上。
“你的手,”徐深林目视前方,很刻意地不去看他:“没事了吧?”
“没事。”
尹晏行的视线终于从徐深林手上移开,或许出于对话的礼貌,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对不起。”
有了关心作为铺垫,徐深林希望这声道歉不会让尹晏行觉得虚伪和突兀。
早在三天前,他就应该就当着尹晏行的面就说出口。对于这件事,心理负担让他无法做到抛之脑后不置一词。
愧疚像吸水的压缩海绵,变得膨大又酸胀,纠结许久,还是跟着对方几乎前后脚抵达医务室,躲在门外窥伺,计划却因一些始料未及的状况落空。
短暂的沉默过后,徐深林又开口补充:“我没反应过来,也确实不应该站在那里,害得你受伤。”
尹晏行未置可否,转而问他:“那天你在医务室外面站了很久吗。”
“……”
徐深林被他堵得一噎,硬着头皮否认:“没有。”
“刚准备进去,你同学就出来了。”
徐深林辩解得脸热,佯作镇定:“我都不知道你也在医务室。”
尹晏行没说话,抿着唇看他,徐深林不敢回视,因此无从得知他的眼神中含有何种意味。
可能是尖锐的质疑,也可能选择相信,但无论哪种,都正是徐深林不敢回视的原因。
孟主任结束了他的演讲,把话筒还给带操的体育老师,操场上空回荡着跑操进行曲。
而徐深林在鼓噪声中后知后觉地懊悔,根本控制不住胡思乱想。
怎么可能不知道尹晏行在医务室,拙劣到甚至不需要琢磨,本来说多错多,他却就是学不会点到即止。
跑操结束,孟主任的长篇大论占用太多时间,很快就要上课,带操老师没做总结,直接宣布退场。
附中规定,除非第三节就是体育课,不出操场就不允许解散,必须分成两队竖列退场。
事实上规定并不是铁律,遵不遵守全凭心情,大部分班级最多在纪管老师面前装模作样一会儿,很快散得三五成群。
出口处照常拥堵,竞赛班和实验班的队列不分你我地挤在了一起,有不少竞赛班的人冲尹晏行打招呼。
这让徐深林感到惊讶,印象里除了体育课,他看见的尹晏行,很少不是独来独往,没想到人缘出乎意料得不错。
尹晏行一个一个的回应,冷淡的脸上多出温和的神色,恰到好处的分寸,却不甚热情,也没有彰显亲近的笑意。
徐深林无端回想在医务室,尹晏行说“现在还不是很熟”,似乎是与当下别无二致的表情。
可或许因为室内光源烁亮,那时尹晏行的眼睛深而透,明晃晃的,点漆一样。
徐深林低着头,走在几乎分崩离析的队伍末尾,不知道什么时候原本站在他身后的尹晏行跟上来,与他并排。
他以为尹晏行想走到前面去,不远处就是竞赛班的大部队,那里有尹晏行已经相熟的同学与朋友。
他侧身,拉开些距离,给尹晏行让路。
尹晏行没有再径直向前,不动声色凑过来,人群里他们的肩膀被推搡着撞在一起,是摩肩接踵、连袂成帷之中再平常不过的相碰。
而肱骨很硬,痛和热都令人难以忽视。
他听见尹晏行说。
“你不用道歉,徐深林。”
沉默稍顷,加重了语气。
“和你没有关系,球是我自己想去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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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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