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的晨雾从大山深处满溢出来,覆盖了黑沉沉的田垄。
天蒙蒙亮,程景生醒了。
春耕的时光金贵,一点天光都浪费不得,家家户户都起得早。
他轻手轻脚准备穿衣下床,结果还是一动弹,就看见杨青青跟着他一道醒了。
或许是因为昨天晚上的波折,杨青青有些不安似的,一夜都巴着他的臂膀没放开,紧紧贴着他睡的。
他眼睛还有些红,但是很努力地睁开了,慌忙问:“哥你去哪?”
他的声音还哑着,听起来格外温吞,程景生心里一软,说:“下地干活,你再睡会,等太阳出来暖和了再起。”
温暖的被窝里自然是舒服极了,但一想到程景生都下地挥锄头了,自己还在被窝,杨青青就过意不去,挣扎着准备要起来。
程景生今天倒是跟往常态度不一样了,一副说一不二的样子,一手便把他按了回去。
杨青青整个人圆滚滚的,倒像个不倒翁,噗地一下就被按回柔软的被窝里了。
“惯得你,”程景生忍不住数落了一句,故意立起了眉毛,“我现在说话你一句不听是不是?”
杨青青愣了愣,又想到程景生昨夜审问他时那副严厉的样子了,在被窝里瑟缩了一下,老实道:“没……我听话。”
程景生这才表情舒缓了些,说:“鸡没叫过三遍不准起来,还有,中午不要让我在地头看见你,老实在家呆着,要是再让我发现你闲不住,出去挑水打柴上山下河的,你生孩子前就别想再出门了。”
程景生说一句,杨青青就嗯一声,显得乖极了。他离生怎么着也得有俩月呢,不能出门可怎么行,那不是憋坏了他,因此程景生说什么他都答应。
他甚至生怕程景生又凶他,还主动小声问了一句:“我都听着了,你还有啥吩咐的……”
他家夫郎还从来没这么听话过呢,程景生心里一阵欣慰,觉得舒心多了,看来吓吓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他满意地用手轻轻呼呼杨青青的头顶,温柔道:“没了,乖乖睡吧,我中午就回来了。”
杨青青连忙就闭了眼睛,睫毛颤了颤,就没再有动静了。
程景生看着他重新呼吸均匀起来,才半摸着黑出了门。
太阳还在地平线下面腻腻歪歪踟蹰着,村里种田的人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纷纷爬了出来,活像丧尸一样沉默着出动了。
程景生扛着锄头,跟在看起来正在生起床气的程润生后头默默走着。
后面跟着的俩弟弟倒是挺精神的,正在窃窃私语地议论。
“你说昨天晚上,大哥到底为啥打骂二哥啊?”四弟问,昨天晚上动静那么大,他在屋里小心翼翼听着,都好奇死了。
三弟两耳不闻窗外事,除了干活就只会读书,是个呆子,懵懵道:“啥,二哥啥时候又挨打了?这回不能是因为我吧?”
四弟:“……”
程景生:“……”
他慢慢走着,看着大哥在前面的背影,不知不觉,发现大哥似乎还没有自己高了。
真的是这样,以前他跟在大哥后头,总是得仰头看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一样了,他都能看到大哥头顶的发旋了。
程景生也才二十一,都说二十三窜一窜,他觉得自己最近可能真的是长高了。
仔细想想,在杨青青的美食喂养下,这一年来家里凡是能长高的生物都长高了不少,长不高的也都壮了、胖了。
一想到比较身高什么的,程景生就又不免想到了昨晚跟杨青青的对话……
他本来想把那种方面的“比较”从自己的脑海里清除出去,可是没什么用。
他脸一红,感到非常尴尬,连忙把视线从大哥身上移开了。
已经走到田间地头了,太阳也渐渐露出了金光,驱散了晨雾,程润生回头一看,就看见程景生跟在自己身后,一副贼眉鼠眼、臊眉搭眼的样子,目光闪躲了一番。
他皱起眉头,以前怎么没感觉这个死二弟这么让人不顺眼呢?
“鬼迷日眼的跟在我后头干什么?”他没好气地问,“有力气没处发泄,就给我滚去犁地去!就会欺负你夫郎,丢人败兴,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劲,我看就是活干少了!”
程景生什么都没说,赶忙犁地去了。
虽然又挨了骂,但是,一想到,自己那方面比大哥强,他就……
一阵窃喜!
又一阵愧疚……一阵不好意思。
总之,心情很复杂,太多的五味杂陈无处释放,最终确实都发泄在了地里,恨不得把脚底下那几亩地刨出火星来。
三弟和四弟眼看着大哥气得不轻,二哥又满脸通红地不停挥着锄头,这下更不明就里了,想破脑袋也参不明白,他们二哥到底是咋欺负杨青青了,惹得连大哥都看不下去了。
*
太阳晒在了被子上,鸡叫过不知道多少遍了,杨青青才顶着个鸡窝头从被窝里慢慢爬出来。
程景生早就没影了,不过炕还是热的,地下的小炭炉子,灰堆里温着一个小罐子,里面是红薯粥,罐子盖上有一块馒头,因为在灶膛里烤过,有着看起来脆脆的金黄色外皮。
原来已经日上三竿了,窗外的阳光亮晶晶的,杨青青都不记得上一次睡得这么饱是什么时候了。
他忽然觉得,做一个乖乖听话的小夫郎,什么都听程景生的,也挺好的。
他连忙下了床,溜着边把粥喝完,然后叼着馒头,穿好衣服出了门。
老宅那头,柳长英都已经浇完地了,在厨房忙活着。他见杨青青进来,连忙招呼了一声:“你来啦,景生让我跟你说给你留了饭,你吃了没?”
杨青青想到昨天的乌龙,面对柳长英就有些尴尬,所以胡乱点了点头,卷起袖子帮他清洗野菜。
柳长英看他这样,还以为程景生又怎么他了,让他噤若寒蝉,看着怪可怜的。
只见他眼角发红,人也似乎有些太乖了,看起来一反常态,柳长英不禁有点担心,把他拉到一边,又低声问:“昨天夜里,景生没再为难你吧?”
杨青青本就心里有愧,被他这么一问也忍不住了,急着为程景生正名,就跟他也坦白了,说自己昨天那都是开玩笑的……
柳长英实在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一拍大腿,皱眉道:“你说你,这些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吗?虽然景生平日里对你是个没脾气的,可他又不是不要脸面,你这样作弄他,哪天他真恼了,你怎么办?”
“谁说不是呢……”杨青青垂着头,一点脾气都没有了。
柳长英正要说什么,窗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鸣锣声。
今天村里并没有婚丧嫁娶的大事,杨青青反应了半天,才想起来这是什么动静。
鸣锣声由远及近,非常熟悉,杨青青记得去年秋天收公粮的时候,外面也是这声音,看来,这是官差进村来了。
村子里很快喧闹了起来,柳根义作为里长,很快就被叫了过去,官差在柳家祠堂里坐定,让柳根义清点人丁数目,挨家挨户把人从田里和家里给叫出来。
程景生他们在田里的,也很快收到了消息,成群结队地往祠堂那边走。
有的人还不明就里,但程家的人都很清楚,看来分派徭役的任务终于是到了。
祠堂里面人头攒动,这次县里一下子来了不少人,村里人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官差,一般来说,不是秋收的季节,官差下乡,不是抓兵就是抓壮丁,虽说后者比前者稍微好些,但也没有人会想去的。
不过,那些胥吏是最会对付百姓的了,很快就对着户籍簿子把每家每户的人都叫齐了,就连那些躲起来的,也都搜了出来,在家里装病的,也从被窝里掏了出来,甚至免不了挨上几棍子。
程景生他们默默地站在队伍里。
很快,为首的那个就宣布了他们这段时间要做的工作。
首先是搬石头修路,然后就是砍树、运送木材,每家每户只能留一个壮丁,剩下的都要服徭役,要从现在一直劳作到夏末,直到宫里需要的木料全部上船为止。
村民自然是怨声载道,纷纷抱怨春耕没了人怎么办,一时之间祠堂里一阵沸腾。
可耐不住官差手里的木棍和铁链,有几个闹得凶的村民挨了打之后,就再也没人敢闹事了。
“这可是宫里要的木料,皇上要的木料!你们能给皇上做工,是你们这辈子修来的福气,都别不识好歹!”为首的那个一阵厉喝。
村民们敢怒不敢言,一时之间都沉默了。
既然徭役已经势必不能免,有不少人就自然想到了用钱粮来抵。
据往年的例子,虽然要抵徭役,要用不少钱粮,但相比春天种不上地,一年都颗粒无收,还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尤其是那些家里人丁不多的,更是不能缺了人。
村民里很快就有人悄悄问了,交多少钱才能免除徭役。
没想到,为首的那个官差竟狮子大张口,也毫不避讳,大声对所有人说:“咱们这次是奉了皇上的谕旨,要是耽误了工期,是要掉脑袋的,想犯懒骨头的,除非拿二十两银子来!”
程景生瞪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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