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绍钧第一次见到曲乐昕,是在一个雨夜。
那时他将油门拉到底,摩托车在黑夜里飞驰。
溅起一路水花。
随后,停在一家破旧的早餐店门口,浑身的血气咕噜冒泡,跟店主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馄饨。
声音沙哑低沉,难掩多日未眠的疲倦。
店主习以为常,男人缄默不言。
离开时,长腿一迈,却见身侧的小巷子蜷着一个人。
呼吸微弱,大雨和地上流淌的污水盖住了对方的气息,难怪自己没有立即发现。
他心下一动,走得近了,发觉是一个孩子。
对方抱膝而坐,又瘦又小,浑身湿漉漉的,发着抖,因为失温,嘴唇乌黑一片。像秋日打着旋轻轻飘下的落叶。
陆绍钧骤然想起自己的队友——
一个三十多岁的大块头,空降热带雨林前夕时,对方眼神发亮,龇出一口大白牙,指着手机屏保说这是他妻子、这是他刚出生不久的女儿。
没过多久,他倒在敌人枪下,子弹正中眉心,在自己身边咽了气。
那是陆绍钧作为雇佣兵,第三次执行任务。彼时他才二十一岁,还没见惯那么多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
陆绍钧只觉全身血液被冻结,很快变成了一抹被放逐的幽魂。
麻木地完成任务,得以回家,他停在家门口,折身去车库取了辆摩托,在无人的街道上飙车。
几近失控。
思绪回笼。陆绍钧身形高大,投下来的阴影完全罩住了小孩。
跟前小孩像是感知到了他,缓缓抬起头,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顿时盛满惊恐,不住地往后退。
身后是坚硬的墙壁,他便四肢并用,慢慢爬到一旁垃圾堆边。
陆绍钧喉结微动,自己身上的血吓到了小孩,本欲抬腿走人,可那双眼睛却像个小钩子,扯住心神。
于是,他听自己问道:
“小孩,要跟我走吗?”
听上去像标准的坏人发言。
不出所料,对方捡起一个包装袋,冲自己身上扔。
陆绍钧没有避开。对方的力气实在太小,包装袋还没丢到自己身上,便轻飘飘落了下来。
小孩却吓坏了,连忙捂着头,生怕男人对自己拳脚相加。
他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跟我走,好吗?”
真稀奇。陆绍钧认为自己精神分裂。一边冷眼看着这个世界,一边又想起大块头手机屏保上的全家福。
干脆将小孩打横抱起。
小孩的挣扎在他看来比幼猫还轻,全身都是骨头,掂了掂,有点硌手。
“呜!”
对方声音沙哑至极,和他有的一比,又“呜呜”几声,格外凄惨,像幼兽濒死前的哀鸣。
自己貌似吓到了对方。
陆绍钧放软语气,斟酌片刻,用商量的口吻道:
“呃,别害怕,我应该不是坏人。”
“我有个不听话的弟弟”,陆绍钧抱住小孩往光亮处走,撒了个小谎,“你这么乖,要不你来当我弟弟吧。”
话语真假参半,最是让人信服。
小孩闻言果真不再挣扎,狐疑地看向男人。
陆绍钧扯出一笑,道:“以后哥哥带你吃香喝辣。”
心下暗忖他这话说的真是没脸没皮。
下意识忽视对方身上的酸味,凑近瞧,毛茸茸的脑袋上,两只看不出颜色的兔耳朵软软耷在脑后。
原来是只小兔子。
陆绍钧将小孩抱到摩托上,环在自己身前,道:“抓紧了。”
小孩似是不太习惯和别人亲密接触,努力往前凑了凑,又将手往自己衣服上揩。然而衣服满是脏污,手越擦越脏。
最后放弃挣扎,嘴巴一瘪,像是要哭了。
陆绍钧急忙哄道:“别哭。”
牵起对方的手,牢牢环过自己的腰。
“脏了也没事,等下会洗澡。”
起初他怕小孩不适应,开得比蜗牛还慢,后面慢慢加速,想不到对方乖得像只鹌鹑,一声不吭地缩在自己怀里。
雨滴劈在他脸上,有些生疼,陆绍钧顺手罩住小孩的脑袋。
这种感觉还不赖。
自己是只大猫,叼了只小流浪猫回窝。
年纪大了,想当爹,没毛病。
一路风驰电掣。
下车后,陆绍钧依旧横抱起小孩,经过刚刚数次脱敏训练,对方此时一动不动,只留一双黑瞳悄悄打量四周,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陆绍钧闷闷笑了一声,道:“真像只小猫。”
不料小孩咬咬唇,艰难地挤出一个词。
“兔、兔子……”
白皙的小脸上困惑和恼怒参半,又强调道:“我是、兔子、族。”
“子”和“族”说得含含糊糊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轻轻挠了挠陆绍钧的心。
“嗯,是兔子。”他道。
走到浴室,边给浴缸放水,语气放松:“我叫陆绍钧,你可以叫我陆大哥。”
“你呢,你叫什么?”
“曲、曲”,小孩声音哑得厉害,陆绍钧狼耳微动,凑近听,勉强能辨认出剩下两个字。
“乐昕,好名字”,陆绍钧摸了摸水温,确认温度合适,道,“叫你乐乐,好吗?”
小孩点点头。
“那——”
水放好了,接下来是洗澡环节。但看小孩这可怜的样子,应该是没用过浴缸的,也不知会不会用。
思及此,陆绍钧呼出一口气,商量道:“哥哥先帮你洗一次澡,日后你自己洗,好不好?”
小孩捂紧衣服,仓惶地摇摇头,面色更加苍白。
陆绍钧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教对方仔细辨认完沐浴露、洗发水这类常见洗漱用品,又将备用浴袍和浴巾放在一旁矮凳上。
心道自己真是在养孩子。
“乐乐,你先洗,我在门外候着。”
对方小幅度地点点头。
他转身出门,去厨房冰箱翻找一通。
幸好还剩点糯米。
小孩应该许久未曾进食。正好煮点好消化的粥。
只是过分瘦弱……明天怎么也得带他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
陆绍钧一边想,在厨房地上啪嗒啪嗒留下一道道湿痕。
他摇摇狼尾巴,哼着轻快的小曲,将糯米倒进砂锅里,加入青菜叶。
文火熬煮,等乐乐洗完澡,就能开吃了。
玄关处传来关门声——是陆景行,自己的胞弟回来了。
“陆绍钧?”
陆景行倚在厨房门口,拧着眉,相差无几的面孔上浮现不解:“大半夜你发什么疯?”
父母一朝身亡,大半个陆氏集团压在他身上,陆景行难得没有加班到后半夜,想回家休息片刻。
进门时却瞧见玄关处还有一双脏污不堪的鞋,又看一楼浴室亮着灯,两者一联想,男人眉间浮现怒意:
“陆绍钧,你带人回家?”
陆绍钧闻言也不反驳,放下锅铲,冷哼一声:“是,我带人了。”
“我还要把他当成我的弟弟——我要养他。”
“你疯了!”
陆景行驳道,气血直往头顶涌,自己的兄长天性冷漠、不近人情,早早就被遴选为雇佣兵种子进行培养。
怎么一朝头脑发聩,做出如此草率的决策?
“我没疯”,陆绍钧眉眼下压,透出一抹狠戾,哑声道,“乐乐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乐乐?认识多久就这么叫了?”
“他的衣食住行由我全权负责。”陆绍钧道。
“……”
陆景行揉揉眉心,打量眼前浑身滴水的兄长,不欲多费口舌,只道:“你还是换下衣服吧。”
说罢便转身离开。
话不投机半句多。陆绍钧薄唇微抿,继续熬粥。
只是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小孩出来。
折身敲了敲浴室门。
“乐乐?洗完了吗?”
“乐乐?”
陆绍钧暗道不妙,忙拧开把手,见瘦骨伶仃的小孩抱膝坐在浴缸里,整缸水却泛着血腥味,一片鲜红。
心直往下坠。
他急急将小孩抱起,对方气息微弱,双目无神,手上还抱着一只破旧的小熊玩偶,随男人的动作淌出一汪汪的水——也是红的。
“乐乐?”
摩挲对方满是细痕的小脸,陆绍钧这才察觉,小孩根本没有脱衣服,就这样直愣愣地坐在浴缸里,直至水变凉了,也一声不吭。
他恍惚意识到,陆景行的指责是正确的。
一时兴起,只会给小孩带去又一次伤害。
男人声音发紧,哄道:“大哥先看看你的伤口,嗯?”
小孩仿佛脱力,连回应的力气也无,执拗地抱住玩偶,任由男人检查。
仅一眼,便让陆绍钧眼眶发红。
一道狰狞的伤口从肩膀贯穿至小腹,背后大片未愈的红痕,甚至腿上也布满青紫的鞭痕。
衣服剥开,血水横流。
“对不起、对不起……”
陆绍钧喃喃道,不断重复这三个字。他不知自己为何道歉。
人们命运各不相同,自己隔岸观火,然小孩如皎月纯粹,却饱受摧折。
从未抖过的手一时轻颤,他抱住小孩,慢慢擦拭干净。
兔耳朵经过冲洗后,显出原本的颜色。纯白无暇,上面布满纤细的血管。
原来是只小白兔。
一时两人无言,对视片刻后,陆绍钧道:“大哥给你上药……可能会有点疼。”
“忍一忍,好吗?”
少年轻轻闭眼,浓密睫羽宛如孱弱的蝶翼。
只是横亘在身前的玩偶实在影响操作。
“乐乐,要不,你先放下这个小熊玩偶?”陆绍钧放软声音。
又道:“小熊玩偶说,它也想洗澡了。”
“我们放它去玩一会,好不好?”
说着轻轻将小孩手中的玩偶拽出,放进洗手池里。
上药花了许久。
时值寒冬,陆绍钧浑身大汗淋漓,将绷带打了个规整的蝴蝶结,扯出笑:
“好了,乐乐。”
“不用过多久,你就是一只健康的小兔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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