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够了。
他想。
仅仅是这点温暖,就足以让他沉溺。
谢枳醒来时,雨已经停了。
晨光透过污浊的玻璃窗,在水泥地上切割出几块惨白的光斑。
身旁的位置是空的,但还残留着一点温度。
他坐起身,酸痛的肌肉发出抗议。
昨晚蕰末给他涂的药膏起了作用,那些淤伤不再那么刺痛。他穿上那件洗得发薄的黑色T恤,小心地遮盖住手臂上的痕迹。
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谢枳走过去,看见蕰末正站在灶台前熬粥。
他的动作很慢,偶尔会停下来,扶着台面微微喘息。谢枳注意到他后颈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晨光中闪着微弱的光。
“今天感觉怎么样?”谢枳问,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蕰末转过身,脸色比往常更苍白些,但嘴角却扯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还好。”
这谎言太过明显,谢枳却没有戳穿。他从蕰末手中接过勺子,轻轻搅动着锅里稀薄的米粥。米粒很少,大部分是水,清澈得能照见人模糊的影子。
“我今晚会晚点回来。”谢芷说,目光专注于锅里的粥,“有个临时的工作,报酬不错。”
空气凝滞了一瞬。蕰末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关节泛白。
“又是那个地方?”
谢枳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搅动着粥。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小枳……”蕰末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谢枳抬起头,直视着哥哥的眼睛,“医院的账单不能再拖了,你的药……”
他没有说完。
不需要说完。
他们心照不宣地结束了这个话题。
多年来,这样的对话重复了太多次,每一次都以同样的无力感告终。
吃过简单的早饭,谢枳帮蕰末服了药。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昂贵得令人绝望,每一粒都像是吞金兽,吞噬着他们本就微薄的积蓄。
“我出门了。”谢枳穿上那件褪色的外套,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蕰末走过来,将一个还温热的馒头塞进他手里:“小心点。”
他的手指轻轻擦过谢枳的手腕,在那道新鲜的伤痕上停留了一瞬。谢枳没有躲闪,只是感受着那短暂的温度。
“嗯。”他应了一声,推门而出。
清晨的城中村已经开始苏醒。狭窄的巷道里挤满了早起谋生的人,小贩的吆喝声、摩托车的轰鸣声、孩童的哭闹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混乱而充满生命力的图景。
谢枳穿过熟悉的街道,走向那个他无数次踏足的地方——一家隐藏在老旧居民楼里的地下赌场。那里的工作不体面,但来钱快,这正是他需要的。
“枳哥来了。”守在门口的黄毛青年对他打了个招呼,目光在他手臂的伤痕上短暂停留,“龙哥在里间等你。”
谢枳点点头,推开那扇厚重的铁门。烟味和汗味混杂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有一瞬间的窒息。
龙哥是这里的管事,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左脸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他正坐在沙发上点钱,厚厚的一沓红色钞票在他手中灵活地翻动着。
“昨晚那事办得不错。”龙哥头也不抬地说,“那小子以后再也不敢来我们这儿闹事了。”
谢枳沉默地站着。昨晚的“工作”是在后巷拦截一个欠债不还的赌徒,过程并不愉快,他身上多处的淤青和擦伤就是证明。
龙哥终于点完了钱,从中抽出几张,递给谢枳:“这是你的。”
谢枳接过钱,粗略地数了数,比约定的多出两百。
“额外的辛苦费。”龙哥点燃一支烟,眯着眼睛看他,“今晚有个特别的活,报酬是平时的三、倍,干不干?”
谢枳捏着那几张纸币,指节微微发白。三倍的报酬,足以支付蕰末接下来半个月的药费。
“什么活?”
“陪几个老板去收一笔账。”龙哥吐出一口烟圈,“可能需要……用点力气。”
谢枳明白这话背后的含义。他沉默了片刻,脑海中浮现出蕰末苍白的脸和那些昂贵的药瓶。
“好。”他说。
龙哥满意地笑了,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晚上八点,老地方集合。”
从赌场出来,谢枳站在街角,掏出手机查看银行余额。加上刚才龙哥给的钱,距离下一次治疗费用还差一大截。他深吸一口气,将手机塞回口袋,朝下一个工作地点走去。
下午,他在一家物流公司做临时搬运工。
沉重的箱子压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伤口在粗糙的衣料摩擦下隐隐作痛。
休息间隙,他坐在仓库外的台阶上,掏出那个已经冷掉的馒头,小口小口地吃着。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蕰末发来的消息:
记得吃午饭。
附带的是一张窗台上的盆栽照片。那是不知谁丢弃的绿萝,被蕰末捡回来养在破旧的塑料瓶里,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还长出了几片新叶。
谢枳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
傍晚,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城中村。在楼下的药店,他买了一盒止痛贴和一瓶碘伏。
上楼前,他站在楼道里整理了一下表情,确保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
推开门,蕰末正坐在窗边的那把旧椅子上看书。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对谢枳露出一个温柔的笑。
“回来了。”
“嗯。”谢枳换上拖鞋,将药放在桌上,“顺路买的。”
蕰末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没有错过他走路时细微的僵硬,也没有错过他刻意拉高的衣领下隐约的淤青。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合上书,起身走向厨房。
“饭已经做好了。”
简单的两菜一汤,摆在磨损严重的木桌上。两人相对而坐,安静地吃着晚饭。偶尔,谢枳会抬头看对面的蕰末,看他缓慢咀嚼的动作,看他因消瘦而格外突出的腕骨。
这个人与他血脉相连,却又不仅仅是血缘那么简单。在那个贫穷落后的小村庄,在奶奶去世后的那些年里,是蕰末用他单薄的肩膀撑起了他们的家。即使生病后,他也从未放弃过努力,直到再也无法承担任何体力劳动。
一点温暖,就足以让谢枳飞蛾扑火。
而蕰末给了他整个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所有光明。
“我晚上要出去一趟。”饭后,谢枳一边洗碗一边说。
蕰末正在整理药箱,闻言动作顿了顿:“早点回来。”
没有质疑,没有阻拦,只有一句简单的叮嘱。这是他们之间的默契——不过多追问彼此不愿说的事,只默默守护着对方那点可怜的自尊。
谢枳擦干手,回到自己的小房间。他换上一件深色的长袖衬衫,遮住手臂上的伤痕。镜子里,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七点五十分,他准备出门。
蕰末站在门口,递给他一个护身符——那是奶奶生前为他们兄弟俩求的,蕰末一直贴身戴着。
“带着吧。”蕰末轻声说。
谢枳犹豫了一下,接过那个已经褪色的小布袋。布料上还残留着蕰末的体温,和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药味。
“我走了。”他将护身符塞进内衣口袋,转身下楼。
夜色浓重,城中村的灯火次第亮起。谢枳快步穿过狭窄的巷道,走向那个约定的地点。内衣口袋里的护身符贴着胸口,像一块小小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那个贫穷的村庄,蕰末总是把唯一的馒头留给他,说自己不饿;想起冬天里,蕰末把他的脚捂在自己怀里取暖;想起奶奶去世那天,蕰末紧紧抱着他,说“别怕,哥哥在”。
一点好处,他就愿意为之付出一切。
而蕰末给他的,从来不止一点。
夜色吞没了谢枳单薄的身影,而他步伐坚定,不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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