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残阳血

安平没接钱这个话茬,反而调侃:“这些天听你说最多的就是谢谢,这也要谢,那也要谢,你这孩子咋恁客气啊。”

安平抬手摸了下女儿脑袋,叮嘱她:“乖乖待着,爸爸很快就回来。”

天地都被雨水浇得模糊,安平看了一眼,弯腰把裤腿挽起来,撑起伞踏进了雨幕中。

工棚里就剩下安茉和伍嘉时,一个小孩和一个半大的少年。

安茉眨巴眼睛看着伍嘉时,好奇居多,也有些拘谨。

这一周里,她还没有和这个大哥哥说过话。

倒不是安茉不想说,而是伍嘉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

譬如此刻,伍嘉时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床铺,往上一躺。

安茉只能看到他削瘦的后背。

雨点砸在工棚屋顶铁皮上,声响格外大,整个世界被水浸透,安茉觉得,他们此刻像是在鱼肚子里。

她盯着伍嘉时的后背,目光专注。

她看到一滴水落在他的床单上,因为没落在身上,他大约没感觉到,仍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没动。

安茉看着第二滴水落下时,往他床边走了两步。

等到第三滴水,她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伍嘉时猛地转过来,在一片昏沉中看着她。

他动作太迅速,安茉一时没反应过来,和他对视几秒,才指着床单洇湿的位置讷讷开口:“哥哥,漏雨了。”

伍嘉时低头看床单上那片阴影,又抬头看顶棚,房间里太暗,不能确定是哪个位置漏雨。但从漏雨情况来看,应该是很小的漏洞。

他打开灯,再次检查顶棚。

“哥哥……”安茉站在他床边,一双手掌捧成小碗状,去接漏雨的地方。她小声说:“我先接住雨,等我爸爸回来他会把屋顶修好的。”

在安茉的小世界里,爸爸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伍嘉时看着水珠落在她手掌,又别过眼。

“不用麻烦你爸爸了。”他俯身在工具箱里找防水胶,“我自己修就可以。”

工棚层高矮,伍嘉时站在凳子上,一伸手就能够到顶棚。

他找到漏雨的位置,果然只有钉孔大小,涂上防水胶后,漏雨立刻就止住了。

安茉瞪大眼睛,觉得好神奇。

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门被人推开,带进来一阵潮湿雨气。

安平把伞挂在外边,雨太大,撑着伞也无济于事,身上衣服被淋湿了大半,好在买回来的卤菜和馒头被他裹在怀里,没沾上雨水,拿出来还是热乎乎的。

“又漏雨了?”安平说,“这板房也不知道转了几手,一下大雨就漏。”

“不碍事,修好了。”伍嘉时从凳子上下来,又用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擦。

工棚里有张折叠饭桌,平时放着不占地方,吃饭了就支起来。

以前都是安平和女儿一起吃饭,现在多了个伍嘉时。

安平把塑料袋解开,直接把小菜和卤肉就着袋子放桌上,他问摊主要了三双一次性筷,主要也是为了省事,吃完不用洗碗洗筷。

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工棚里。

安茉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她已经饿了,但她要等爸爸一起吃。

安平走到角落里,这里有旧床单挡起来专门换衣服的地方,女儿虽然还小,但毕竟是女孩子,这些细节都得注意。他把衬衫脱了挂起来,没洗,下着雨洗了也是阴干一股子味道,还不如等天晴了再洗好晾干。

他找了件干净衣服穿上,走出去。

伍嘉时摸着口袋问:“安叔,这饭多少钱,我给你。”

安平笑笑,“都混在一起呢,分不清。”

他往饭桌前一坐,“等你工资发下来,再跟我计较钱的事,现在不急。”

伍嘉时来工地时身无分文,工头预支给他三百块,到时候要在工资里扣。

他不吭声了。

下雨天,蚊子总往屋里钻,进进出出开门时难免带进来几只蚊子,要是不点上蚊香,一顿饭吃下来小腿上能多出几个包,痒起来前半夜都睡不安稳。

安平点了盘蚊香放旁边。

这顿饭吃得很快,干了一天活的人没有闲聊,馒头配菜吃得津津有味。

安茉最磨蹭,安平等她吃完把塑料袋收拾到一起扔在外边垃圾桶里,放屋里可不行,夏天最容易招小虫子。

饭后,安平领着安茉去公共洗手间洗脸刷牙,虽然也就几步路,但他不放心女儿自己去。

养女儿嘛,总归是要小心些。

回工棚,他又陪女儿看了会儿图画书,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很多时候都是安茉用稚嫩的声音念着旁白,他只是听着就觉得心里像灌了蜜。

安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孩子觉多,白天睡过,晚上还照睡不误。

安平给她肚子上盖好小毯子,掖好蚊帐边,确定女儿今晚能睡个好觉,他才拿着毛巾香皂去冲澡。

这个时间点,公共洗澡间人不多。

伍嘉时一般也是在这个点去冲澡。

雨声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夜色黑黝黝一片,往东边看去,依稀可见尚未完工的高楼轮廓。

安平站在门外抽了支烟,散花软包,是当时阳城最便宜的香烟之一,售价三块钱一包。

他给伍嘉时散了一支。

伍嘉时摆了摆手,没接。

“咋滴,嫌这烟太差了?”安平笑着打趣。

“不是。”伍嘉时说,“我不抽烟。”

“不抽烟好,烟这玩意百害无一利。”安平收回烟盒,缓缓吐出口烟圈。

这话从一个正在吞云吐雾的人口中说出,未免有些好笑。

伍嘉时没笑,也没说话,安静看着雨。

“不抽烟你就先进去呗。”安平说,“怎么?在这吸二手烟啊?”

“看雨。”

安平哼笑一声,“闲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漫天的雨。

房间里,安茉平稳轻浅的呼吸声,被汹涌的雨声掩盖。

一支烟抽完,安平干咳了两声,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天也下了暴雨。”

“哪天?”

“安茉她妈去世的那天。”

安平摁灭烟,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说:“我和她妈是相亲认识的,那个年代也不兴自由恋爱,用现在的话说,我们俩都是彼此的初恋……”

提到妻子,这个中年男人的眉目温和下来。

“婚后十多年,我也没啥出息,好在她也不嫌弃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一直到茉茉出生,中年得女,我们俩都宝贝得不行。”

行囊羞涩都无恨,难得夫妻是少年。

安平回想起那段日子,像梦一般。

妻女在身边,他除了种地,农闲时候就进城打工,生活虽不富裕但幸福是真的。

“再后来,她妈生了病,起初是低烧,到诊所吃药挂水都不见好。我就带她去医院,她啊,总是怕花钱,我说,这两亩地的小麦等到七月份就熟了,到时候卖了,就有钱了。可是医生告诉我,两亩地的小麦钱不够,二十亩都不够……”

伍嘉时一直在扮演聆听者,直到听见这声音里掺杂了不易察觉的哭腔。他蓦地偏过头,中年男人的后背微微驼着,眼角似有湿润。

“我借了亲戚的钱,终于让她住上院了,可还是没办法……”他又重复了一遍:“没办法呀。欠了一圈债,我就只能带茉茉到城里打工。他们说我把这么小的闺女带到工地,真是造孽啊,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呀。”

那些压在心口的,不曾诉说过的话,在今晚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少年,这些话说过就说过了,少年人不会放在心上。

安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良久,他嘴角勉强地牵了牵:“进去吧。”

安平推门的动作很轻,再加上小孩子睡得沉,安茉丝毫没被声响吵醒。

他看着女儿的睡颜,心里盘算着钱攒得差不多了,等到八月份就在小学附近租个房子。安茉生日是九月份,卡在这个点,去年秋季开学时,她还不满六岁,读不了小学。但实际上到今年九月份她就满七岁了,算起来是晚入学一年。

到时候要给女儿买个漂亮的新书包。

安平这么想着,慢慢睡着。

雨连着下了两天,到第三天下午,终于放晴。

施工进度不等人,项目部催得紧,工头也火急火燎,当天下午就打算开工。

开工前得检查现场,暴雨冲刷下,外脚手架的连接螺栓松动,在第八层位置。

工头扫了圈,没见那几个架子工的人影,他啐了口,转头喊住伍嘉时,“小伍,你上去把螺栓加固加固。”

这活其实除了要高空作业外,没技术含量,会用扳手就行。

所以工头才随手指派了个。

“他才来工地一周,十六岁的娃,你就让他干那高处的活。”安平看着工头,“老陈,你不厚道啊。”

老陈脸色不大好看,“年纪小灵活,再说了,系着安全绳呢,能出啥事。”

伍嘉时从工具包里找出扳手。

安平对他很好,老陈也给他预支过工钱,他不想两人因为他闹矛盾。

“没事,安叔,我上去了。”

安平拉住他,“我替你去。”

伍嘉时拍了拍安平的手背,“真没事。”

安平二话不说就把扳手夺过来,不给伍嘉时再拒绝的机会。

系上安全绳的时候,他还笑着说:“等会就下来了。”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深。

灰扑扑带着补丁的衣服,劲瘦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因长期干活而更显沧桑的面容,很符合从事重体力劳动者的形象。

伍嘉时望着站在高处的安平,似乎是望见了以后的自己。

安全绳在空中摇摇晃晃,像钟摆。

指针跳来跳去,最终定格在六点钟。

紧随其后是一阵惊呼。

绳子断了。

安平摔下来的位置立着几根纵筋。

钢筋贯穿他的身躯,他弯了一辈子的腰,此刻呈现出一种反弓的姿态。

远处的夕阳下坠,染红天边一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残阳如血,还是血如残阳。

*第一章情节需要,爸爸视角多,后边的章节就是女主视角

*慢热,前期一直是相依为命,感情发展在成年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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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残阳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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