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铃听罢,原本含泪的眼中,突然像积满了雨水不堪重负的树叶,终于顺着叶尖一滴滴落下雨水一般,泪滴颗颗滚落。
李青琅苦笑一声,枫泉还真是对的,自己真是完蛋了,看他哭都觉得是不是自己说错了话,第一反应都是道歉和哄劝。
李青琅掐了掐掌心,硬是狠了心没有为他拭泪。
碧铃见了,却直起身,伸手握住了李青琅的手,他指缝里都洇了血,碧铃一根根掰开李青琅紧握的指节,轻触李青琅的指尖。
碧铃的眼泪还在扑簌而下,轻抚指节的动作却温柔,他狠狠闭了闭眼,眼泪立刻加速着滚落几大滴,接着,他无力地笑了笑,说的话却残忍,叫李青琅一瞬就在火堆旁浑身失温。
“……你爱上我,就是我的任务,我是男人,不能生子,李家无后而终,是陛下的目的,你原本要死的,我以为这样能救你一命。”
……
沉默,彻底的沉默,连圆圆都不再梳理自己的爪毛,而是睁着狼眼看着李青琅,不知是警惕还是关心。
有那么一瞬,李青琅觉得天旋地转的,而下一瞬又发现自己仍坐在地面上,盘着腿,坐在碧铃的身前。
“……什么?”
碧铃没有勇气再重复一遍。
他无法再隐瞒下去,他宁愿自己的任务彻头彻尾地失败,他为李青琅不值,为自己毫不费力就能让他毫不犹豫地爱上自己而不值,为他知道了陛下的图谋后没有不管不顾地去恨去怨,而仍然勉励温柔、同情、坚韧而不值。
李良安那样的反应才是对的,恨才对……
爱比恨更重,更让人喘不上气,让碧铃无法继续蒙骗,他几乎是恐惧到了极点,愧疚让他轻触李青琅指尖的手都在抖,绝望之下,碧铃第一次怨恨起了礽帝、至南、臧西、齐北……等所有自私地为了争那个霸权选择牺牲无辜、还号称“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上位者。
他第一次质疑起了自己为陛下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不是对的。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和责难,李青琅只是摇头惨笑了一声。
原来,比他想得还要更阴毒啊,这一招。
“……原来爱上你,对于你们来说还有这种好处,连我自己都没想过生子传承什么的,你们倒是惦记上了……”
他说的是“你们”,碧铃脸上被火光暖出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
“是我挡道了,是我们李家挡至南的道了……但你的任务还是完成了,回去好好当你的花魁吧,别再掺和这些事了,你完成过这么多任务,这次也一样,别搭进来太多。”
有缘。
这就是碧铃当时救下自己说的,有缘。
李青琅把自己染血的指尖,从碧铃的手中抽出。
怪碧铃吗?恨他吗?说实话,他只是个陛下派来的探子,他没有说过任何承诺,他甚至没用什么费劲勾引的花招。
恨陛下吗?就算他想为素未谋面的家人讨要个说法,但是借着对李家全族惨死的悼念与愤慨,至南百姓知道再无驭狼李氏在边境保卫至南,于是在这十几二十年间,发展飞速人治也确实是事实,这是帝王为了天下苍生更远大的未来挥斩下的正义之剑,李青琅的复仇对上帝王,只为私仇,师出无名。
但是李青琅自己,出生就没有家人、洗去记忆、流放边境的孤独,皇室悼念李家、请求亡灵宽恕的骗局,和他对碧铃的一腔爱意、对萨莉亚姨母曾有过一瞬的怀念、和小象、狼群在后院里玩水的开怀笑意……
都算什么呢。
“我算什么呢……”
这么多年来,李青琅第一次,觉得这么委屈。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知道这件事时,自己会如此绝望伤怀,犹如五雷轰顶了。所有人都在跟他说国家、战争、仇恨、狼军……没有人关心他,他们来到他的身边,只是因为他会驭狼,他姓李,他能被利用。
除了张伯伯和沈氏,还有他的朋友杨虔。
因为碧铃而逐渐探出脑袋看向外界的青涩少年将军此刻却无比想缩回去,缩回边境,缩回原来的生活。
李青琅想家了,他真希望他一直都能有家。
无助的孩童在迷路时反而不一定会哭,但是家人找到他的那一刻,他一定会委屈得放声大哭。
李青琅鼻子发酸,但他不想当着碧铃的面落泪,于是他撑着地,左手半天没使上劲才急忙换到右手撑地起身,然后立刻就背对着碧铃,狠狠擦了擦眼睛,那眼泪却擦不干似的,一直无声地流着,直到外面的雨随着夜深哗哗作响,像个没有母亲安慰的孩子、只能背着人偷偷落泪,趁着雨声变大,李青琅才总算能够不再掩饰地哭出声来。
他想张伯伯叫他小青琅,抢他的新衣服穿,想沈氏心疼他的眼神,想每天早上去枫铃馆叫碧铃起床,教清平军令……
明明那人此刻就在自己身后,李青琅却还是想念得痛彻心扉。
“青琅……”
听见碧铃轻声迟疑地唤自己,李青琅背影一震,快步走进雨幕中。
……
直到站到后半夜,雨都停了,风也歇了,李青琅才僵着腿缓过神,低头一瞧,原来是毛毛。
毛毛最开始只是远远地跟着,但是现在见它明显仰头嗅闻的动作,李青琅一愣,随机眼神一亮。
毛毛这个明显探寻的动作常见于狼在分辨山中同类时会出现,且毛毛没有任何敌意与紧张。
所以毛毛可能是察觉到了,其他的狼军!
给杨虔的书信很早就递出去了,本来以为会被截住,但看来小青鸟不辱使命,就算鞍集山北麓南下因为暴雨季耽搁,这么些时日,差不多杨虔他们也到附近了!
杨虔怕是还以为他是来和自己一起护送臧西使臣安全回国的,想到荒谬的时局,李青琅站了半宿,思绪也是被雨浇得冷了,竟是低低苦笑出了声。
若是告诉杨虔臧西的打算,以他的性格,怕是要破口大骂。
李青琅正打算回去,转身见圆圆喘着粗气找了来,它急急地绕到李青琅身后去推他,急得呜呜叫。
李青琅心道不好,赶紧往龛洞跑去。
如果是臧西使臣或别的什么危险,圆圆不必隐匿声音,直接狼嚎出声呼唤即可,可见不是外来者。
果然,李青琅跑回去一瞧,碧铃已经靠在清平的背上烧昏了头,眼睛半眯着,脸上还有几道清浅的泪痕。
见李青琅回来,他挣扎着想起身,被李青琅按了回去,手背轻贴上碧铃前额时,李青琅几乎要被碧铃的温度灼伤。
好烫!
果然还是发了烧。
柴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灭了,连白烟都不冒了,天色还是黑沉沉,没见一丝晨光,李青琅在雨中发呆了许久,不知现在几时。
“……你怎么样。”
碧铃清亮动听的嗓音已经沙哑,他尝试着发出音节,却嘶哑得吓了他自己一跳,他有些担忧地摸了摸李青琅已经湿透的外衣,顺着摸上他还在滴水的长发,然后看向李青琅满脸雨水的湿漉漉的脸,那双青黑色的眼沉静潮湿,看不出多余的情绪,于是碧铃冲李青琅摇了摇头。
头很晕、很胀,碧铃靠在清平的身上,感觉浑身都在冒火,手脚都酸软得没有力气,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会拖后腿,看见李青琅已经急急忙忙去找水囊给自己打水降温,他清了清嗓子,对李青琅说:
“……对不起。”
李青琅动作一顿:“为什么要道歉?”
“为所有事,还有……我受伤了,发烧了,拖了你后腿。”
李青琅却略带失望地看了他一眼:“这种话不必说。”
可是不说的话,堵在心口的酸涩愧疚却冲撞着没有出口,憋得碧铃眼睛发酸,随时又能掉下泪,可是真的哭出来,李青琅看到又会露出不忍、心疼和无奈的表情,碧铃不想看到那些。
李青琅顾不上碧铃这些心思,他揭开碧铃伤口处的布巾,很显然,草药仍然没有办法很好地处理这么大的创口,就算不深,但是雨水和泥沼却让这不深的伤口变得致命。
得尽快给他退烧。
碧铃的情况很显然在恶化,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滑落进发鬓,几乎是不受控地被蒸出眼泪,碧铃也在李青琅给他重新包扎的时候胡乱说着话,刚开始只是些克制之语,到后面就变得颠三倒四起来。
烧糊涂了。
“对不起……”
“我骗你的,很多事我都骗你了,但是我不后悔救你,再来一次我也还会跟陛下说……”
李青琅用冷水给碧铃擦身,他的后背滚烫,翻身的时候没听到碧铃的后半句。
“……什么?”
“再来一次,我还是想遇见你,我不想你死,哪怕你恨我,我都不想你死……”
李青琅的手顿了顿:“……为什么呢?花魁对每一个任务目标都这么心软吗?”
碧铃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李青琅正将撕成长条样的衣摆重新绑回碧铃的脖子,刺痛感让他皱着眉吸了口凉气。
“……忍一下。”
碧铃隔着眼睛里薄薄的水雾,看见李青琅直视他伤口时微微颤抖的眼睫,好像是在修复一件脆而易折的古董,眼神里有小心的呵护。
所以碧铃没有犹豫就趁着头晕昏沉的间隙里自控着说:“因为爱你。”
因为爱你,骗你的时候,我这样说,骗局拆穿了,还是这样说。
而后,碧铃试图凝神听李青琅的回答,但他最后还是坚持不住,迷失在了沉浮的意识里。
最后,他只记得一声划破寂静的、凛冽的狼嚎。
……
李青琅把能用的方法都用上了,碧铃的前额盖着那块打湿的布巾,触手还是冰凉的,但是摸了一会又能从里面透出热来,像是滚了的汤罐盖子上放着的一块湿抹布,没有办法把汤罐里的开水降下温度来。
因为爱你……这样响彻心扉的话,被碧铃在高烧得神智不清时用梦呓般的语气吐出,李青琅却在心急如焚的担忧中仍然像捕捉甘霖的干涸地缝,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终于无奈地对着阖上眼的碧铃笑了笑。
“上邪写得真好,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李青琅看着外面已经停下的雨,喃喃这句诗,轻轻吻了吻碧铃不安颤动的眼皮,这个吻带着雨水湿润的气息,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而后李青琅站起身,圆圆和毛毛立刻起身跟着他,却被李青琅挥退:
“守着他,等杨虔来。”
然后他冲着毛毛以手指天,毛毛犹豫了一下,圆圆急得挠了挠地,不解地甩头喷出鼻息。
“毛毛,听话,告诉他们你在哪,叫他们过来。”
李青琅再次指天。
毛毛瞪着狼眼,深深地看了眼李青琅,而后对夜空爆发出长长的嘶吼……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