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南城后,一切都正如萨莉亚预谋的那般,在城门缓缓开启后,夹道迎接他们的百姓将正要发出的欢呼声咽回喉中,错愕地看着走在最前的萨莉亚皇女。
一行人狼狈不堪,都带着明显的伤,而原本战象背上属于皇女的位置,此刻躺着一名失去了气息的蛇族随臣,他象征着皇室使臣的服饰蒙尘带血,胸口插着一柄剑,失去生气的脸上铺着萨莉亚的纱巾。
却见萨莉亚飒爽一笑,将受了伤的前臂抬起,冲着两旁的臧西百姓打招呼:
“我等归来!不过小伤!感恩象神,感谢诸位象神子民的迎接。”
百姓们这才欢呼出声!手中挥舞着臧西随处盛开的茉莉花。
被押在后方的李青琅双手被反绑,一左一右两名随臣钳制着他,他大臂上的伤还在渗血,为了让这袭击戏码更为真实,他的伤口没有得到任何包扎,左侧小臂的骨缝还在传来刺痛,李青琅忍着疼痛,腮帮子紧咬。
见他疼痛难忍,额角都冒出了汗,进入南城后就戴上兜帽遮掩面部的李良安狠拽了把李青琅身后的那名使臣。
“……做戏就行了,又不是真的在押送犯人。”
他言声厉厉,随臣下意识松了劲,李青琅的伤口又开始冒出血来,一滴一滴,顺着肘尖落在臧西的土地上。
左臂被反扭着绑在身后,被推搡着往前走时会扯痛某根已然断裂的筋腱,想到自己来时还骑着狼护送这群人,现在却成为了伤害使臣刺杀皇女的凶手,李青琅苦笑出声。
见他竟还敢面露笑意,向皇女投去崇敬与拥戴目光的臧西百姓便将压抑着的愤慨借手中的茉莉倾泄而出,当第一束花带着尖刺被丢向李青琅时,洪流像是突破了大堤的溃口,只从那处脆弱奔涌而出。
“至南的小人!”
“象神庇佑萨莉亚皇女!”
“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敢在战场上和臧西正面打一场吗!”
听着明显是有人在人群中引导而带起的愤慨之声,李青琅心中只觉得可悲。
有些无谓发动的战争,可能连百姓自己都不知道是在为何而战、为谁而战,就要为了统治者的版图把自己的亲人、子女送上战场,还自诩为高尚,古往今来,世界之大,这样的战争比比皆是。
当战意被挑起,萨莉亚所过之处,都是夹道百姓对萨莉亚和皇室的谥美,和对李青琅和至南的辱骂。李青琅全然不放心上,白日里,他是受臧西人辱骂的刺客,晚上,解开了束缚与押解,李良安和加吉偶尔还会和他搭话,仿佛他只是这场战意游行的一个戏子,到了晚上便不必继续出演这场拙劣戏码。
但是这戏码是有用的,一路北上回臧西都城杉德,经过主要城镇时,便会开始这样的游行,只是在林间赶路时,众人都会跨上象背,加快速度,所以李青琅能明显察觉,越是主要的城市、人员越是密集,戏码也会越逼真,提前安排好在人群里的、煽动情绪的人也会更加愤慨激动。
回到臧西后,便不再是一头象带队,南城的象军进入了使臣队伍,白日里,李青琅走在高大的象之间,偶尔可以借象避开百姓的谩骂和恶意的中伤。
一朵紫茉莉从愤慨激昂的讨伐声中精准地砸在了李青琅的侧脸上,随着杉德的接近,游行到了后期,左臂的摔伤和右臂的划伤都有所缓解,但那朵紫茉莉却灼烧般刺痛了李青琅嘲讽到冷漠的眼神。
请求亡灵的宽恕,紫茉莉是开在鞍集山上的花,李青琅曾经在将军府的门前看到过这种花,现在想想,如果枫泉也是陛下的人,那么这花便是来自皇室。
这花曾被珍重地放在众多枯萎的悼念哀思之中,夜色中,在褪色的狼头徽下,它独独散发着幽香。
两旁为萨莉亚开道而拦着百姓的臧西侍卫甚至都压制不住这座城的百姓,他们见到李青琅仿佛见到了世仇,仿佛眼前这个绯色纱衣、鼠灰色绸缎的英俊少年是什么狼神的恶鬼、嗜杀的极恶之人,推搡间,李青琅被某处袭来的力道狠狠撞了下。
他的头磕在了旁边的象腿上,坚实又柔软的象皮为他做了缓冲,撞得不狠,但是他耳垂上的红宝石耳坠却掉了下来。
这一路,又是暴雨又是坠崖,红宝石硕大却坚硬,磕碰间,它从来都没有掉落、丢失过。在这一路之前,在李青琅仍旧笃信它是母亲的遗物时,它更是没有离过身。
但现在,它却掉了下来,下一刻,就和地上的杂物、花朵一起,脆裂在了象足踩过的砖石上。
紫茉莉、红宝石一起在砖石上发出碎裂的声响,李青琅低下头回头去找,只看见裂成一团的碎片,那头象抖了抖硕大圆润的象足,不在意地离去。
李青琅怔住了,随后大笑出声。
这些人、这些事……都太好笑了,象只会觉得奇怪,这些人都在吵什么,为了不伤害伟大的象,臧西人只朝他这个刺杀皇女的至南恶人丢去无害的花,象只会凭借本能挥开飞来的花朵,因为飞扬的花粉不耐烦地甩甩长鼻子。
李青琅开怀的笑声让周遭陷入一阵诡异的宁静,那份带着释然、没有半分嘲讽的笑意掷地有声,激怒了臧西的百姓,他们咒骂着至南、咒骂着李氏、咒骂着狼……
你看,陛下,人对李家的感怀和敬意会随着时间淡忘,但是恨意和诅咒却不会,尽管至臧大战过去了快二十年,提起李家,依然会有臧西人会恨得牙痒痒,好像当年就是他参加了至臧的战争,亲身经历了那场点燃天空的山火。
李良安的面容掩在兜帽下,看不起神色,李青琅也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与他听:
“搭了出戏台子,要唱复仇的戏,结果拔出剑,却发现所恨之人却正坐在台下鼓掌喝彩……”
……
一路到杉德,李青琅的眼中都一派清明澄澈,萨莉亚把日子掐得精准,尽管路上因为李青琅中途带着碧铃逃出耽误了一日,他们依然赶上了女皇诞辰,当日,李青琅便跟着使臣队伍直入臧西皇宫。
和繁华热闹、人声鼎沸的至南郢都不同,杉德比起都城,更像一座圣城,肃穆而庄严,有着规整的边界和分区。东侧军区和西侧的民区被一条白色砖石的长街隔开,长街两旁是用白色砖石砌成的象,那些雕像和真实的象差不多大,它们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都是战象,神态激昂而怒,箭矢和短剑被雕刻出锋利,仿佛落下后真的能够隔开敌人的咽喉,让殷红的热血洒在洁白之上。
李青琅跟着使臣队伍一路深入杉德城,路上没有遇到围观的百姓,只有肃穆的寂静,他抬头挨个端详着长街两旁的雕塑,疑惑地想,臧西信奉象,不是尊崇它的宽和慈悲与母性吗。
可直到沿着长街走进皇宫宫门,都没看到哪怕一头,舐犊怜爱的慈悲母象,全是战象厮杀的模样。
李青琅之前进宫述职时还在内心里暗暗抱怨过,至南皇宫里玄色沉稳的大殿和开阔的殿前广场让人一进去就心里发慌,不敢高声语,恐惊殿上人。
但进入臧西皇宫,逼仄低矮的热雨树冠和隐在其间的蛇、猴雕塑都是神色凶恶,李青琅在被吓了几跳之后,还是暗赞至南皇宫恢弘大气。
在白色砖石的两侧,镶了宝石后更为逼真的雕塑延出路线,圆形的彩色拱顶从树冠间露出,前方便是臧西皇宫的主殿。
“今日女皇陛下诞辰,城中行寂静之礼表示尊敬,和咱们至南不同,你进去后别说话就行。”
李良安凑近,小声对李青琅道。
寂静之礼?过个生辰这么不吉利。
李青琅嗤笑一声:“我又不是来贺她老人家诞辰之喜的,我倒也不必遵循这种礼节吧。”
李青琅很清楚今天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他本人,恐怕就是萨莉亚殿下给女皇的贺礼本身。
李良安一时语塞,加吉换了一身白袍,萨莉亚独自进入殿中,其余使臣都在外等候。随后,她换了一身白纱,红宝石束腰与臂环成套,从殿中走出,比起出使在外利落的黑纱齐踝裙,这身白纱要更为正式、尊贵,纯白不染的白,和雕塑、砖石以及拱顶使用的底色一样。
抬眼看到李青琅时她愣了愣,而后才想起哪里不对般,意识到李青琅耳垂上的那颗从未摘下的红宝石已经不见,此刻,他的耳垂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泛红的耳洞。
她垂了眼,而后静默着带着一行人从正门进了正殿。
这里安静得像空无一人,两侧却分明立着一整排的侍女,走进殿中才依稀听见交谈之声,殿中央是层叠着白纱与白色披帛的年迈女人,她眼中闪着笑意,嘴角却垮着,皱纹间尽是威严,萨莉亚与她的眉眼很像,但她身边的另一女子却同女皇那浮于面上的笑意类似,嘴角都是锋利地垮着,尽管嘴是笑着的,可当口唇一闭合,那笑意就立刻消失了。
“萨莉亚,你回来了。”
“母帝。”
萨莉亚一挥手,加吉带着使臣列到侧面而立,垂首不语,李青琅正迷茫着,被两个侍卫持刀押到大殿的一角,那里堆着银质器皿、玉器、珠宝,还有稀有木雕成的象神。
分明都是些贺礼!
不知怎的,李青琅想到齐北来访时,被关在笼中、装在礼箱里的清平,也是在金银珠宝中惶然无措、盲目攻击的模样。
难怪有个词叫“负隅顽抗”,李青琅站在华丽的宝石间,讽刺地想,自己之前还驯服清平,转眼,自己也成了清平。
冷眼打量了一圈殿上的人,这的人还不少,却个个都静默不语,李青琅觉得可笑,兀自冷笑出声,这声突兀的笑意,吸引了众人的关注。
视线集中过来的那一刻,李青琅斜挑了挑左眉,他勾唇一笑:
“至南驭狼李氏,恭贺女皇陛下诞辰安康,寿比鞍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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