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唐少棠初出霓裳楼,执行楼主给他安排的第一个任务。按规矩,他只负责铲除目标,除了知晓任务对象的姓名与外貌,其余一概不知。
婵姨教导唐少棠多年,也清楚自己这个弟子除了人美武功高两个长处,其余全是短处。让他独自一人入江湖出任务,她是一千个不放心一百个操心。
为了避免因缺乏经验而在突发状况面前措手不及,她破例悄悄给唐少棠捋了捋任务的原委,概述了雇主与目标人物之间的纠葛,希望他能认清自己将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也好随机应变应对未知的风险。
唐少棠不负所望,一字不漏地记下了这桩买卖的来龙去脉。
雇主姓阮,是一位多年前痛失爱子的老父亲,散尽家财只为找寻下落不明的孩子。最终功夫不负有心人,所有的线索指向同一个人——范则诚。而后,这位老父亲费尽心机找上了当时已经功成名就的范则诚,他哀求过,质问过,威胁过,都无法得到儿子的下落。绝望之余,他所能想到最恶毒的报复手段,便是杀掉对方两个儿子,让范则诚也尝一尝痛失所爱的滋味。
于是就有了唐少棠的第一个任务。他的目标是范则诚膝下一对兄弟,兄长范铭和他的弟弟范骁。
唐少棠照例提前收到了目标人物的画像,画中是一位书生样貌的年轻人和一个咧嘴爱笑的小少年。隔天他就赶到了范府日夜观察动静,未料,刚到范府,他就遇到了他任务中的第一道坎儿。
范则诚喜范家喜结交三教九流,每日宾客来来往往,门庭若市。而画像寥寥数笔勾勒出的人物样貌,与每日出入范府的闲杂人等并无不同。
书生样貌的年轻人?范铭就读的书院里哪个书生统一了着装后看着有什么不同?
咧嘴爱笑的小少年?生在霓裳楼的唐少棠从未见过其他小少年,他觉得范府周围两条街上每天都有形如画像中的小少年在上蹿下跳打打闹闹。
人都长得差不多,范府每日登门且姓范的亲戚朋友也多如牛毛,若是一个个偷听他们谈话来辨别身份,要几时才能听得完?
年少无知的唐少棠并没有想出“抓个人威胁问话指认出范家兄弟”如此一劳永逸的好办法。他只知道老老实实地回忆并曲解婵姨的教诲。
比如,婵姨曾教过他:不懂就问。
而婵姨的教诲,他素来言听计从,身体力行。
于是乎,青天白日里,唐少棠明目张胆地大步来到范府门口,大大方方地询问看门人。
“谁是范铭?谁是范骁?”
看门人也是跟了范家多年的老仆,见过许多大世面也碰过不少奇葩,只当是“哪里又来了个不懂规矩的傻子”,心平气和地让他赶紧滚蛋。并不真的搭理,更不可能回话。
唐少棠却不在意,他点了点头自说自话地杵在门口静候。但凡遇见个长得有几分符合画中人相貌的要进门,就上前一步逮着人冷冷淡淡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路人:“???”
不多时,唐少棠的荒唐举动不但成功骚扰了拜访范家的数位贵客,也终于惊动了范铭范骁两兄弟。
两人特地出来瞧了一眼这个爱问名字的二愣子。见他是个来历不明江湖人士,兄弟二人出于谨慎也没有自报姓名,却耐不住觉得十分有趣,便怀着慈悲之心赏了米饭和茶水。每每经过,还不厌其烦地编出各种名字忽悠人,成功装作路人整日子里进进又出出。
就这么过了两日,范家门前来了一位好事之人,见唐少棠佩剑便挑衅地问他是否会武功。
唐少棠如实答:“会。”
好事的江湖人:“那我们切磋切磋?”
唐少棠:“我为何要与你切磋?”
好事的江湖人:“你赢了我才告诉你我的名字。”
唐少棠想了想,答:“好。”
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唐少棠胜。
……
当时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唐少棠后来就忘了。因为那好事的江湖客只是个开始,之后他还遇上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第十个……
等他打到第二十八个人的时候,他才惊觉哪里不太对劲,就算范家广交天下好友,也不至于短短一日之内就有如此多的武林高手前来拜访。
他所不知道的是,他在范府门前手下败将,其实多是江湖老前辈。老人家们听说范府门前有个嚣张闹事又不懂礼数的年轻小辈,便自告奋勇前来教训教训,敲打敲打。
江湖人嘛,教育后生晚辈的方式也很简单直接,就一个字:打。
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古道热肠与桃李之教却换回了另外三个字:打不过。
这一传十十传百,范府门前是越来越堵,整个萍兰县能出动的高手陆陆续续都来参战,竟无一例外栽在这位看似不怎么机灵的年轻人手下。
呜呼哀哉,丢脸丢到了姥姥家。
这位年轻人不提出身,不问来历,只问一句话:“你叫什么名字?”
自此,“问名客”一战成名。
在萍兰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其实唐少棠这个外号来的实在有点冤枉。毕竟他只在起初问过许多人名字,后来便不再问了。长眼的都能看出来者皆是长辈,根本不可能是范家兄弟,他又何必多此一问。无奈他先前问名的举动太过招摇,问名客的名头已经深入人心,甩也甩不掉了。
又三日后,婵姨再度找上唐少棠,告知他任务取消,银子照收。原是雇主亲自见过了范家的小崽子就心软了,改了主意,还与人成了忘年之交,这段深仇大恨便不了了之了。
经此一遭,唐少棠在当地留下个问名客的响当当的名号。婵姨则放弃了培养他成为独当一面的刺客,改命他协助其他姐妹出任务,负责扫除沿途高手。
此后又数月,霓裳楼姑娘们一见了唐少棠,打招呼时都爱半开玩笑地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自此,这段往事也成为了他不愿提及的糗事。
……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范骁只知问名客是个怪人,却不知他是霓裳楼的人。因此他谈论问名客的故事,只当是茶余饭后的趣事来侃侃,表情轻松惬意,内心也毫无负担。但阿九听他说完问名客的由来,再联系唐少棠的身世,心中有数,已然大致猜出了前因后果。
他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对着当事人调侃:“你这么爱问别人的名字,怎么不肯说自己的名字?”
唐少棠不想说。他平时没什么主意,也不与人争,可一旦执拗起来,就是霓裳楼的酷刑也逼不出半个字。
他年少时曾在霓裳楼暗无天日的水牢里满目疮痍的被关了一个月。日复一日靠着重新剖开溃烂伤口所伴随的疼痛保持清醒。到了最后,除了留下半臂触目惊心的疤,他也没吐露出半句被掩盖的实情。
他乖巧温顺,却也同样的倔强执着。
论执着,阿九也不输给任何人:“还是不肯说?小哑巴?”
唐少棠不搭理。
阿九再接再厉:“小瘸子?”
唐少棠:“……”
阿九得寸进尺:“小变态?”
唐少棠蹙眉:“……”
阿九以拳击掌,醍醐灌顶:“有了!问、名、客!”
唐少棠:“!!!”
阿九得意洋洋地宣布:“就叫你问名客好了,怪响亮的一个名号,没人传颂怎么流芳百世。”
他甚至转头叉腰,有板有眼地嘱咐范骁和掌柜也要“记着点,多多宣传。”
二人听罢,一个懵懵懂懂点头如捣蒜,一个祭出生意人的招牌笑容拍胸脯保证定不负众望。
唐少棠无语。
如此下去,哪里是流芳百世?怕不是要遗臭万年。
他到底还是见识少,不善言辞也不懂反驳。竟被阿九三言两语下“流芳百世”的歪理邪说震住了。
他抿了抿嘴唇,无可奈何地自报姓名:“唐少棠。”
不过是没头没脑的三个字,阿九眼珠子一转,却立刻会了意。
“唐少棠?后面的是哪个唐?”
唐少棠刚想跟阿九解释,就见阿九眉眼弯弯,回眸笑道:“名字还挺甜的。”
唐少棠:“……”
他原地愣了愣,有片刻走神。他那张自带寒霜的冷峻面容下,掠过转瞬即逝的温热。
他觉得阿九这个人真的很奇怪,说话真真假假,爱笑爱闹爱叨叨,与他人的距离时近时远,与自己也是如此。
但他觉得自己更奇怪。他分明早就如同行尸走肉,如今竟从阿九身上觉出这样鲜活肆意的生命实在有点美好。
阿九似乎自带某种特质,正是他不敢、不能,也说不出口的奢望。
胡言乱语小剧场:
唐少棠:我觉得你可能有点甜,但我知道我会被打脸。
阿九:我觉得是你比较甜,而且我不信我会被打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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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鱼与饵(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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