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澈知道闻聿琛工作很忙,即使有联系方式,也不敢打扰对方。
直到有一天,邻村那位发烧小孩的家长,听说方建国拿到了县卫生所发放的工伤款,便以方建国去世当天未能治疗、烧坏了小孩的脑子为由,将他们告上法庭,让他们家赔钱。
“王月英!你兄弟结婚用的彩礼,十六万六的红票子,你敢说不是你出的钱?”
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妇女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方家大门,满嘴吐沫腥子横飞,“要不是我去王庄走亲戚,我都不知道你们家成了大款!既然方建国的赔命钱这么好用,我也要为我娃讨个公道!”
屋子里门窗紧闭,年长的叔公吐了一口长长的烟圈,叹了口气道:英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建国的赔偿金,哪怕你去城里买套房子,给三伢子留着娶媳妇用,谁也不能说什么,你偏偏给了你娘家弟弟,你糊涂啊。
方澈在同辈里排行第三,上面有一个堂姐和一个堂兄,族里人都管方澈叫三伢子。正在里屋写作业的方澈听见自己的名字被提及,一颗心涌到嗓子眼,紧张得动也不敢动。
父亲生前一个月最多挣个一千五六,他都不知道他们家什么时候有了十六万六。
谁说这笔钱是赔偿金?我去县里问过了,人家说建国开的是自家诊所,没有那什么...劳务合同,出了事叫意外,不叫工伤!王月英坐在沙发上,梗着脖子抹眼泪。
弟妹,人家都找上门了,你就别瞒着了。大伯苦口婆心劝道:你给咱们交个底,这钱怎么来的,是县里赔的,还是建国生前攒的,你说出个一二三四五,大家伙儿也好给你出主意不是?
王月英捂着脸哭了一会儿,最终老实交代:是葬礼那天闻医生塞给我的,他说医疗队的朋友们听说建国的事,同情我们孤儿寡母生活不容易,就一起凑了些钱......
不待她说完,叔公狠狠剁了剁拐杖:你也知道人家是凑给你孤儿寡母的,你怎么能拿去送人?过后闻医生问起钱花在哪儿了,你怎么说?
前些年叔公得人型禽流感命悬一线,是闻医生联合专家组会诊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此后叔公就是闻医生最忠实的拥护者。
王月英委屈道:闻医生一只手表都要大几十万,这点钱他不会过问的,走之前他还说钱不够再联系......而且我兄弟答应了会还这笔钱,我相信他。
这话惹怒了大伯,大伯猛地一拍桌子:你兄弟同意,不代表你弟妹同意!不管这笔钱最后还不还,欠债娶媳妇本身就不对!
大伯对欠债娶媳妇这件事深恶痛绝。堂姐出嫁时,男方就是借钱办的婚礼,嫁过去才知道等着自己的是一屁股债。
门外的女人还在嚷嚷,十八辈祖宗都问候出来了,一口咬死不给钱就不撤诉,非得让法官评评理。
叔公拿烟斗在桌角磕了磕,一锤定音道:“这样吧,借出去的彩礼钱暂且不提,你手里还剩多少,让老大给你保管,日后留着给三伢子上学用,至于门外那个泼妇,族里人出面去帮你协商。”
一听见要把剩下的钱交出去,王月英一改往日的柔弱,站起身来大声顶撞:钱是给我和儿子的,我绝不会交给任何人!他们家想告就去告,我没偷没抢,我不怕她!
一番话把族中长辈气个半死。再之后的几天,那个凶女人每天准时来家门口骂,但是没有族人来帮他们做说客了。这天王月英忍无可忍,决定等天黑带方澈去外公外婆家躲一躲。方澈不想去,因为外公有一回当着他的面说“外孙是狗,吃了就走”。
他不想当别人家的狗。
方澈找出枕头底下珍藏许久的手机号码,趁王月英午睡的功夫,翻墙去了村头小卖部,那里有村里唯一一部公用电话。
后来方澈无数次想,如果那天他没有给闻聿琛打电话就好了,如果他跟着王月英去了外公外婆家,他是不是就不会被王月英抛弃。
虽然王月英口口声声说闻医生不会在意这点“小钱”,但并不代表她问心无愧,她之所以不想让闻医生知道这笔钱的去向,是怕日后再要钱时张不开口。
但那时方澈想不了那么多,也许他是想“告状”,也许他只是想借机听一听闻聿琛的声音,因为闻聿琛答应过他,会像方建国一样带他背诵下一学年课本上的古诗文。
事实证明,闻聿琛果然是比大天使更厉害的人物。闻聿琛参加完葬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请最专业的律师查摆方建国溺亡事件的疏漏。
最终的调查结果是,松阳上游的县城在泄洪时没有通知到位,松阳本地的水务部门没有及时排查桥梁隐患,不只是天灾,也是**。
既是**,就要有赔偿,于是两个村子的住户都获得一笔或大或小的房屋修缮款。
不止如此,闻聿琛还联络了慈善基金会,通过慈善招标的方式,在两村之间的泥塘之上建了一座新的水泥桥。
闻聿琛向来有这样的本事——不管再棘手再难办的事,都可以化险为夷,在闻聿琛的字典里,只有“不想做”,绝没有“做不了”。
但这并不意味着,闻聿琛要一直陷进这种事情中,无穷无尽的琐事只会损耗他的精力,处理得再好也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就像那户小孩烧坏了脑子的人家,虽然闻聿琛为他们争取了一笔大病治疗金,但因为方建国获得补偿金更多的缘故,逢人就吐槽王月英娘俩“发死人财”。
少年蹲坐在医院后院的山坡上,一抬头就是闻聿琛办公室的窗户,窗户很亮,可以清晰地看到男人伏案工作的身影。
待到谈话的小护士离开,方澈攥了攥拳,抬步向二楼走去。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门口的小茶几上煮着一壶养生的中药,闻聿琛坐在书桌前,正在整理今日的会诊记录,明亮的灯光照在他骨骼宽大的手背,手边是方澈送给他的黑色保温杯。
“病人会死吗?”方澈坐在离男人最近的沙发上。
“呲啦——”男人手中的钢笔划破了病历纸,闻聿琛抬起头来,眼底露出一丝不解。
既不解方澈为何会突然出现,又不解方澈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小茶几上的中药壶开了,方澈起身拿起壶,走到闻聿琛身前,给他倒进去。
高原的沸点低,这壶药材不知道煮没煮熟。
“白天那位闹事的家属,你擅作主张给病人手术,家属会不会告你?”方澈的眼睛盯着保温杯的水位线。
余光之中,闻聿琛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
“如果他们告你,你趁机离开好了”,白色蒸汽弥漫开来,遮挡住两个人的视线。方澈把热水壶放到一边,故作平静道:“前些天杨浦的王叔叔给我发微信,问我您打算什么时候回上海,他母亲的病情好像有复发的征兆,想请您亲自主刀。”
王叔叔是市里的领导,只认闻医生的医术,其他人一概信不过。
闻聿琛捧起保温杯抿了一口,不着痕迹道:”他母亲的情况我有跟进,如有必要,我会回去一趟。”
闻聿琛虽人在青海,但人事关系仍保留在上海的医院。
“只是回去一趟吗?”方澈想不明白,全国知名的医学专家,走到哪里都是被追捧的存在,被病人欺压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正要再劝说几句,一阵手机铃声打破寂静。
“闻医生,病床18号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您有时间过来看看吗?”
是叫石怡悦的那位中年护士长。
“稍等,我这就来。”闻聿琛挂断手机,披上白大褂,拿上装有中药的保温杯。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眼看着闻聿琛就要离开,方澈紧走两步追上他。
男人闻言一顿,脚步停在透光的楼梯口,白大褂勾勒出他挺阔的身形,仿佛月光下茕茕孑立的冰冷雕像。
“尖锐的医患关系,陈旧的环境,为了设备采购无偿带天龙人实习,跟您同一批的医生都在冲击世界级医学奖了,您呢?每天重复开刀、做笔录,日复一日在原地打转,这就是您想要的生活吗?”
男人微微攥了攥拳,再开口时,依旧是云淡风轻的谪仙模样,“治病救人,本没有高低之分,就像你父亲,一辈子在村子里行医,你觉得他做的事没有意义?”
呵!这个人怎么好意思和方建国做对比?
方澈暗暗握紧了拳头,“我爸一辈子在村子里治病,是因为他就这么大点儿本事,他一个没有医师执照的半吊子医生,人家肯让他看病就很好了,可您是科班出身的医学博士、主任医师,您......”
无暇关注闻聿琛越发抿紧的唇角,方澈心里憋着的气不吐不快,“十年前我跟您去参加全国医学大会,在青年致辞环节,我记得您意气风发地说,要立大志,站潮头,上大舞台,成大事业。我不相信说出这句话的人,会心甘情愿留在偏远地——”
话音未落,男人倏地转身,上前两步揪住他的衣领,语气像绷紧的弦,有一种极力忍耐但又忍耐不住的烦躁,“我有没有教过你,不要对别人的事指手画脚。”
何德何能,他居然把闻聿琛这般温柔儒雅的君子气成这副样子,方澈差点为自己拍手叫好。
两个人咫尺相近,近到鼻尖相贴、呼吸交错,方澈艰难地舔了舔唇:“您不止教过我这个,您还教我上行下效、以身作则,既然您选择逃避现实,那我也要向您学习,研究生我不读了,交完论文我也来青海,我去附近的孤儿院做一辈子义工。”
和十多年前闻聿琛发现他沉迷游戏时的敦敦劝告不同,这一次闻聿琛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而后松开他的衣领,
面无表情吐出三个字:“随便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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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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