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纱帘遮不住远山连绵的雪色,男人的发梢滴着水,沿着锁骨落进浴袍的领口,洇开一小块深色的水渍。
方澈直起身,眼底的歉疚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忿忿不平的委屈,“您不用冠冕堂皇找借口,不就是为医闹歹徒的父亲申请医疗救助金?我不至于这么小家子气。”
刚才拉开抽屉,透过昏暗的缝隙,方澈看见最上面有几张大病诊疗金的申请报告,上面有那天行凶歹徒的父亲的名字。
方澈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自觉忽略了抽屉旁边的垃圾篓里,若有似无的一缕膻腥。
据带队老师传来的消息,歹徒本人按照故意伤害罪被拘留,因为当事人也就是方澈受得是轻伤,最多拘役几个月。
关键是歹徒的父亲还在医院,尿毒症不是小病,病人的花费成了大问题。
他知道闻聿琛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更何况现在是文明社会,不搞连坐那一套。
方澈以为闻聿琛会继续教训他,挖苦他偷看人东西,拿主人的话当耳旁风,没想到闻聿琛的神色放松了些许,自顾自地走到床铺对面的橱柜边,拿出昨晚上的药箱,沉声道:“出来,上药。”
这次用到的工具没有昨晚多,只有几瓶简单的药水,方澈像之前一样,脱掉上衣,躺在沙发上,头埋进抱枕里。
酒精棉球按压在伤口,并没有很疼,却有一种酥麻的震颤,搭在沙发上的足背不自觉绷紧。
闻聿琛察觉到他的反应,手微微一顿,再压上去时,动作轻了许多。
方澈轻轻呼出一口气,问出好奇许久的问题:“没钱治病的病人,您都会为他们申请诊疗金吗?”
这样会不会有更多的人以没钱为名,把责任推给医院?
闻聿琛顿了下,“县里的医疗资金紧张,有些病情需要做取舍。”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方澈却听懂了。就像各个省份参差不平的高考分数线,同样的分数,在某个地区可能会落榜,换一个地区兴许够上重点。同理,同一个病情,在大城市可能成为“取”的对象,在资金不充足的小地区,可能面临被舍弃的风险。
“如果被舍弃,是不是只能等死?”方澈抿了抿唇,心想如果他没有被王月英送来上海,且不提留在松阳县能不能考上大学,即使撞大运考到一样的位次,进F大也是痴人说梦。
人生之残酷,莫过于知之甚多,却无能为力。
男人没有回答,沉默的态度足以说明一切。
“或者您考虑一下回上海?”方澈轻轻攥着拳,拐弯抹角说出心里话,“上海的资金足够充足,医保缴费高、药品目录也多,至少....至少能救更多的人,不用眼睁睁看着......”
对于心软的人,最好的办法永远是远离苦难,只要看不见,就可以安慰自己当作不存在。
闻聿琛正是心软的人,这一点从方建国去世就能看出,如果不心软,闻医生不会历经艰难为方建国争取赔偿金,更不会收留他这么多年。
男人的指尖摁压过纱布边缘,语气缓缓,“上海的医生足够饱和,只要想救,总能救得过来。”
方澈一愣。这是闻聿琛第一次正面回答留下来的原因。上海的医生足够多,不缺闻聿琛一个,不止上海的病人,全国各地的病人去到上海,都能得到最好的救治。
但这里不一样,石护士长曾告诉他,在闻聿琛来之前,这里连简单的支架植入都做不了,闻聿琛凭一己之力,提高了全县乃至全市的重症患者救治率。
如果这就是意义......
方澈转过头,看着男人的大手不轻不重地揉过他的后背,掌心的薄茧带出微微的刺麻。以前他就觉得闻聿琛的手握起来非常舒服,有些凉却又感觉很暖,像坎坷不平的月球表面。
和后背一样热起来的,还有他的脑子。方澈轻轻呼出一口气:“如果您一直留这里,等我研究生毕业,可以过来找您吗......”
注意到男人抿紧的唇角,方澈解释道:“我不是来添麻烦,我意思是,我们专业在这里找工作不算太难,像是水资源或者鸟类保护的NGO组织、社科院、人才选调之类的,每年都有师兄师姐过来.....”
闻聿琛站起身子,把药膏收进药箱,医疗垃圾丢进垃圾桶,不着痕迹地打断他,“收拾东西,送你回招待所。”
不是......话题跨度是不是有点大?方澈连忙说道:“.....我明天上午的火车。”
他住进闻聿琛的公寓那天,吴冬冬就帮他把行李箱拉过来了,招待所已经没有他东西,他原计划是明天上午直接从公寓上大巴车的。
对方例行公事一般,语气毫无商量余地,“你的伤好了。”
伤好了,就要走?
“多留一晚不行吗?”方澈从沙发上坐起来,举起两根手指作出发誓状,“我保证不会进您的卧室,也不给您添任何麻烦。”
房间寂静无声,一道晨光透过纱帘的缝隙照在男人的侧脸,如玉如琢,似梦如幻。半晌,闻聿琛吐出三个简单的音节:“不合适。”
不合适。是再住一晚不合适,还是毕业以后来青海工作不合适?
兜兜转转,又回到矛盾的起点,方澈观察着闻聿琛的表情,直截了当揭开横亘在两人之间无解的隔阂:
“因为我是同性恋?”
闻聿琛也看着他,虽然没说话,但方澈觉得,对方满脸都写着四个字:你觉得呢?
简直气死个人。
三年前他因为在闻聿琛面前出柜被断绝关系,三年后,同样因为这个原因,闻聿琛要他收拾东西滚蛋,哪怕一晚,一晚都不留他。
只是,凭什么呢。
“我可以走。”
方澈握紧了拳头。人在穷途末路时哪里还谈得上礼义廉耻?嫉恨让他面目全非,让他全然抛弃做人的道义准则,像小时候跟班主任打小报告的坏同学一样令人作呕。
方澈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声音:“盛杨也是同性恋,您把公寓的密码改掉,不许让他再来!”
他以为闻聿琛听了他的话会意外、会惊讶,然而没有。闻聿琛并未露出想象之中震惊的表情,只是极淡地拧了下眉。
方澈目瞪口呆,一番思考后得出一个不敢想象的结论:“您知道他是同性恋?”
他不敢相信,对方默认的表情让他不得不信。
当时他还幻想,以闻聿琛的保守程度,估计看不出盛杨是弯的,盛杨也许会沉不住气自曝,也许会藏好狐狸尾巴。只有一点不会例外,闻医生崆峒,一旦知道对方性向,一定和对方划清界限。
然而事实和他想的一点都不一样。
“您既然知道他是,为什么还......”
为什么还把人留在身边?不嫌恶心吗?为什么不能像赶走他一样把盛杨赶走?营造一个清静的直男直女的世界?
这一次男人沉默得更久,再开口时,眼底闪过一抹深浓的复杂暗色:“他不一样。”
都是令人恶心的同性恋,有什么不一样?因为盛杨的父亲是财大气粗的医药采购商,而他的父亲只是个籍籍无名的赤脚医生?
再留下来简直自取其辱。方澈瞪着他,从牙缝里一连挤出三个“好”字,不待对方催促,以最快的速度将行李塞进拉杆箱,套上羽绒服离开公寓。
远处的山峦压了厚厚的积雪,风一吹,扬起白沙浩浩荡荡。
那又不是白沙,在冷空气的作用下,粒粒凝成闪着寒光的针尖,裹挟万古不化的风霜刺进骨髓,扎透血肉,带出一阵尖锐的阵痛。
俗话说,心里难受的时候,就想办法让身体受点罪,因为□□的疼痛会分散人的注意力,让人暂时忘记难过不虞的糟心事。
这么想着,方澈掀开羽绒服的帽子,让冷飕飕的寒风直吹脑门,于是那股阵痛转移到脑海,至少心里舒服了起来。
“——见鬼!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吴冬冬正在房间收拾东西,戴着耳机听着歌,衣服、零食摊满地面,乍一回头看见方澈垂着脑袋坐在床边,吓得脸都白了。
方澈抬起头,朝他扯了扯唇角,笑得比哭得还惨。
“你.....不是说好我去找你,然后一起去吃饭吗?”吴冬冬低头看了眼手表,“没到约定时间吧。”
昨天吴冬冬发信息说,今天上午收拾完东西去找他,两人一起去城西吃最后一顿炕锅牛肉。
“没胃口。”方澈看见写字台上有一袋酸话梅,倒出几粒塞进嘴里,“你不是说有个数据处理的公式不明白么,那个挺麻烦的,我回来教教你。”
吴冬冬一眼注意到他放在门口的行李箱,颇为无语道:“又和闻医生吵架了?”
方澈没说话,把话梅核吐出来,瘫成大字躺在床上,脑子一片空白。
事情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有时候话不过脑子就说出来了,说完了又开始后悔。可他就是这样的暴脾气,天生不会服软,看不顺眼的非得拳打脚踢一顿才解气。
方澈气得扒了扒头发。
吴冬冬叹了口气,无奈地安慰道:
“要我说闻医生对你够好了,那么忙的人,每天中午晚上雷打不动回去给你做饭,其他医生建议他从医院食堂打包一些带给你,你知道闻医生说什么吗?闻医生说你口味淡,吃不惯太咸的菜,又说你太瘦,要吃好的补身体......
还有一回我看见闻医生拿费列罗跟一小孩换泡泡糖,大大泡泡糖,是你喜欢的吧,我一猜就是给你的,我哭死,我亲爹都不会这样,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可是闻聿琛会把公寓密码告诉盛杨,却不告诉他,准许盛杨自由进出公寓,却不多留他哪怕一晚。
方澈烦躁地扯过被子,岔开话题道:“这几天你在医院,有没有发觉闻医生对盛杨有不一样的地方?”
吴冬冬一愣:“不一样的地方?”
看着吴冬冬一头雾水,方澈咬咬牙,说得更直白,“比如......特殊照顾之类的。”
吴冬冬更加不解,“怎么可能?你知道盛医生前段时间为什么休探亲假吗?因为闻医生不用他做助理了,要把他调到医务科做管理,他闹意见,一气之下回了成都,不知怎么的又提前回来了......”
忽地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不会还在吃盛医生的醋吧?”
刚来青海时方澈就看盛医生不顺眼,这都要走了,嫉妒心反倒越来越强了?吴冬冬疑惑地挠了挠头皮,在他印象里,方澈明明不是矫情的人。
方澈却把头蒙进被子里,不再理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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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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