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的月亮,清澈,澹然,与七年以前没什么分别。
嵇葵宁打了盆水,坐在庭院凉阶下,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
木盆里撒了些皂角粉,红氅泡在里面,映出一轮皎白的月。
左臂有伤不便,她便用右手去搓洗衣服。晚风微凉,花草蒸腾的湿润气息荡漾着。辛涩的药草味杂糅其中,勾起熟悉而陈旧的记忆。
仰起头,月亮沉默无声。
洗好氅子,她把它挂在院中的晾绳上,它就随风飘动,周围蟋蟀鸣声起伏,为它奏乐,供它起舞。
嵇葵宁想起日间的事,一时出神。
“阿葵?”
有人叫她。
她扭头,望见那人被身后烛火勾勒出的伛偻轮廓,低唤了声:
“阿娘。”
崔秋也未走动,只立于檐下,又问道:
“这么晚了,还没去睡觉哪!明日不是还要往城里去?”
她笑笑,“这就去睡了。阿娘也早点休息,外面凉。”
说着,她朝自己的屋子走去。
夜深了,月色更浓,虫鸣更甚,淹没了不知谁的叹息。
翌日一大早,嵇葵宁便来到济生堂。
她每日到诊的时辰固定,持续这阵子,口口相传,来寻她瞧病的人愈来愈多。近日天热,她又是不到酉时就收诊,故上午的人格外多些。
“阿葵啊,歇歇,进屋吃口茶再瞧也不迟嘛。”
刘盘有时候看不过,劝她。
过会儿,见人照旧坐着不动,他吃了闭门羹,便又摇了摇头进屋去。
只是这日,济生堂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面容犷悍,浓眉大目,生满汗毛的手臂上,纹着两只露出獠牙的盘蛇刺青。他摇着粗壮的膀子大喇喇地插队,吓哭了妇人怀里的婴孩。婴孩哭起来,声音又响又噪,引得周围人纷纷投来目光。
有惊诧的,害怕的,也有偷乜的,同情的。
“那混账东西又来了。”
“上回把老谢家的牛车都砸了呢!”
“这可不得了……”
“造孽啊!”
嵇葵宁只觉眼前一暗,抬起头来,正对上男子不屑的双眼。他挥手一搓,毫不费力地扫清身前一切障碍。红脉枕灰溜溜地砸落在地,沾满了灰尘与柳絮,用以书写药方的笔杆掉落,纸张洋洒,似雪纷飞。
刺青男子瞧着这情景,抽了抽肥厚的唇角,得意洋洋。
“你有病?”嵇葵宁仰头,问。
“你敢骂老子!”男子气得双目圆瞪,不知是临场做戏,还是早有预谋。
“看来病得不轻。”
“你他娘的再敢说!”
“阿葵!”
身后,有人小声叫她,轻如蚊喃。
身前,男子的大半身子如帐篷般倾泻下来,遮天蔽日。
他扯着嗓子吼道:“要么拿钱,要么拿命!”
嵇葵宁闻言,亦不做声,视线自他身上游移开来,往街西望了望。
周围人不解,也跟随她往街西望,疑得那男子也扭头望,一面猜测,一面担心。
瞧了片刻,愣是没瞧出什么名堂,男子不耐烦地催逼:
“你看啥?识相的就快点把钱拿出来,少跟老子拖延时候!”
嵇葵宁的手指在腰间束带上轻细摩挲,回过头,平静道:
“街西棺材铺子开着,你拿了钱,去了那儿也没用不是?”
话方落,围观的已有人抑不住偷偷掩面窃笑,衣袖于身前抖得厉害。
刺青男子额角却青筋暴涨,牙齿咯咯地咬紧,气得面红脖子粗,“咣啷”踢翻了横于他二人中间的那张榆木桌子。
空气霎时转凉。
有人自觉双手合十,仍立在旁侧瞧看,只默默祈祷我佛慈悲。
刘盘躲在门扇后,手上拎着把铁菜刀,指尖不停地颤抖。
嵇葵宁往后退了一步,右手仍死死摁住后腰。
“小贱人,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男子抡了拳头流星大步砸过来,面似凶神恶煞。
嵇葵宁已做好最坏的打算,短刀刃身出鞘。
“看老子不……
他话尚未说尽,膝盖却先“咚”地叩地,身子往后倾斜个大角,几乎与跪着的双腿折叠。
“——呜哇大爷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嵇葵宁愣住。
只见一把弧刀骤然横在那男子脖颈上,刀刃锐利如锋,折映出明晃晃的银光。
眨眼功夫,男子便被几个身着甲胄的兵士拿下。
“姑娘没事吧?”
一道爽俊的声音问道。
嵇葵宁摇了摇头,将腰际那柄锋利重新整理,收好,不动声色。
“这狗改不了吃屎的混账竟还敢在城里横行霸道,看我不好好收拾……”
话说一半,腰间挎刀的男人忽地住口,目光定在她身上,眉毛拧了拧,再舒展开来,面色喜然。
“阿葵?怎么是你!”
“怎就不能是我?”
嵇葵宁朝赵客一笑,又将她在濯州城义诊的事情告诉一通。赵客点了点头,鬼使神差的,他伸出手,平到她头顶,忽而想到什么,又讪讪地收了回来。
“阿葵长成大姑娘了哈。”
嵇葵宁笑笑,去收拾方才被捣乱的凌乱物什。
“你再杵在这儿,病人都不敢瞧病了。”
赵客帮着扶正桌子,嘿嘿笑两声,“成,这么久不见,改日找你哥喝酒去。”
“巴不得你来。”
临走时,他洒然扭头,粲然如风。
“你若于城内遇着麻烦,记得到南城兵马司寻我。”
“好。”嵇葵宁目送他离开。
送走赵客,她没立刻坐下看诊,而是穿过街道,走至斜过的一个巷子口。
埋在那处的人影见状,像只野猫般张惶开步往前拔去。
“站住。”
嵇葵宁叫住他。
背影滞住的片刻,嵇葵宁已快步绕至他身前。
“为何跟踪我?”她问。
章苍挠了挠头,双眼在两侧狭窄的墙头溜转,几要把墙穿透。
“我……路过的。”
“这么巧啊。”
“是挺巧的,真的。”
嵇葵宁弯了弯唇角。
“既这么巧,就烦你帮我带两句话给沈未。”
章苍闻言,登时肃重,问:“什么话?”
嵇葵宁回眸瞧了眼诊桌旁攒动的人群,上前行至他的肩侧,良久无声。
风吹树摇,头顶天穹漫溢着沙沙声与蝉鸣声。
话落,章苍再扭头想说什么,嵇葵宁已走出小巷。丝丝杨絮于地上打赖翻滚着,聚成一团,杂乱如麻。
女子眉眼如星,道:
没什么,我也路过。
这日,太阳隐在云后,天色发白得有些瘆人。
嵇葵宁收了诊,告别刘盘,往村子里走。
大片青翠的田野像碧波般翻涌于云海间,映亮田间一双双勤于劳作的眼睛。
有几个认出她,叫几声她的小名,而后又笑着弯下腰,没入高高的青苗丛。
嵇葵宁朝他们招了招手,继续往村东头走。
她这条路走得短,也确实刚刚开始。
但小土丘已在此逗留许久,久到坟头上长了草,青得发亮,与供养它们的灰白形成鲜明对比。
“爹,我来看你了。”
嵇葵宁走到小土丘旁,坐下,伸手拔去丘上几棵杂草,扭头道。
身前的石板上的香炉里,三根线香燃尽,只余袅袅灰烟凌乱地挣扎。
她知道哥哥和阿娘来过。
远处,天与青色划开一条边界,边界狭长,界开穹宇的澄澈与田野湿润的泥土气息,就像医书纸页间那条长长的中缝。从前,嵇平握着她的手,一字一句地教她识认病症,解读药方,情景清晰得恍如昨日。
“阿葵长大了,也要治病,治很多很多的病。”
小女孩立在大人怀里,稚嫩,天真,然踌躇满志。
“哟,我们阿葵可真厉害!”
嵇平笑了笑,在她的额上亲吻,目光被喜悦填满,彼时的,与可预见的日后的。
如今,这条书缝随她一起长大,却长成了她再也无法逾越的边界。那里所横亘的,是生与死的距离。
长风徘徊天地之间,轻拂过她耳际的碎发,掠过她些微苦涩的眉角。
当年,汪府妾室染疾,凡接触者皆于十日内皮肤化脓,全身溃烂而死,医者无人敢近。彼时,嵇平刚卸任太医令,却不顾她和阿娘劝阻,一意孤行,最终落得如此下场。
临死前,他叮嘱她勿要走这老路,她一字一句,除非你不要死。
但他还是死了。
她便依言,走上这条老路。
日子漫随流水,便这般平凡地去而往返。
嵇葵宁要出门义诊时,嵇槐序叫住她。
“阿葵,今日天阴沉沉的,恐会落雨,你带上伞再去吧。”
嵇槐序一身晴水立领长衫,身形颀长,一手握着把油纸伞,另一手还握卷书册,纤长的手指卡在不知第几页。
嵇葵宁转过身,自他手中接过雨伞,笑道:
“哥哥何时中状元,阿葵便是状元郎的妹妹了。”
嵇槐序也笑了笑,不语。
每每谈起这些,他的目光便极其温柔,但她总是觉得,那温柔之下,似乎平静得不大寻常。
“快去吧。”他催促道。
“嗯,那我走了。”
她紧了紧肩上的包袱,里面装着洗净风干的红氅,拿着油纸伞,往城里走。
先去了城南芥子园,行至一半,天果真下起雨来,纤细如花针一般。
嵇葵宁撑开伞,游走在朦胧的凉意里。
到地方,她问起沈未,戏班的人说今日没有他的戏,叫她去城西的怜音居,直接将衣服还给他。
嵇葵宁想把衣服暂放此处,可那伙计啧了一声:
“今儿个楼里忙,怕没人应看,这衣服金贵,还是你亲手给他吧。”
话毕,转身进戏楼去了。
她心知伙计不愿多事,也不多计较,拿着红氅往城西走去。
雨下得淅淅沥沥,很快,怜音居影影绰绰地在水面上浮现,仿佛一座囚于水中的孤岛。
一人手执马鞭,挽成数股叠在手心,直挺挺睥睨着身前,藐视所有。
其下两人并排跪着,目光平平,没有低头。
嵇葵宁立在原地,指尖不觉于伞柄上收紧。
雨势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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