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伍听到吴明景的话,一边搂着唐卉,一边转身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烫得已经有些绵软的塑料盒上,三三两两放着一点皱巴巴的生菜,一些胡萝卜干,还有几块稀烂的番茄。
她觉得血气上涌,蹙着眉危言正色:“叔,卉卉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您怎么给她吃的全是素菜啊?蛋白质对小朋友来说很重要。肉蛋都没有,孩子长不高,发育也会出问题的。”
她转头看了眼瘦巴巴的唐卉:“剧组的盒饭也比这个好啊,荤素搭配,至少营养是齐全的。”
“两位老师真错怪我了。” 唐卉爸挠挠后脑勺,点头哈腰地笑,“你们还担心她营养跟不上啊?嗨,她啊,就是发育得太好了,明显是营养过剩啊!这才多大,就已经......已经来那个了哎!”
“来月经?” 易伍狐疑地确认。
“哎易老师,您是女人,心里清楚就行了,大庭广众的不要说出来嘛。” 唐卉爸有些埋怨地左右看了一眼,“不瞒二位老师,她现在个子冲得高,面相变了,连声音都跟着变了,你说这么小的孩子就......这,这怎么得了啊。”
唐卉的头垂得更低了。
唐卉爸忧心忡忡:“前些天我带她去了好几个剧组试戏,居然都没过!不是嫌她个字高,就是嫌她长得成熟,愁得我哟。再这么长下去,怕是什么戏都要接不到了。你们这儿,是我们这个月进的第一个组!”
他顿了顿,搓了搓手,换上谄媚的笑:“二位老师,手上有什么资源可以介绍一下吗?我们不挑,什么都能演。”
易伍没搭理他的话,牵着唐卉的手走到折叠椅前,蹲下身,把塑料盒装的饭菜提了起来。
她仔细查看了饭盒下面标的数字,内心明了,叹了口气:“还真不一定是营养过剩。您不会一直拿这种塑料盒给卉卉装饭菜吧?”
“是的啊,这种便宜,家里批发了一大堆。这饭盒怎么了?”
“这塑料盒是PET的,遇油遇热会分解出塑化剂邻苯,是一种类似雌激素的东西。” 易伍耐着性子解释,“长期暴露在这种类雌激素下,是有可能导致小朋友早熟的。和吃不吃肉一点关系都没有。”
唐卉爸诧异地撇了撇嘴,像在思索易伍的话有几分可信。
“您如果不信我,可以去和医生确认。但是以后,请用不锈钢或者玻璃材质的容器给她带饭。如果要用塑料,至少也得是食品级的PP。另外,不要让孩子只吃青菜了,她真的好瘦。”
易伍的手握着唐卉胳膊的时候,甚至都觉得硌手。单薄的骨头晃晃悠悠,覆着一张薄薄的皮,没半点肉。
她转头冲唐卉眨眨眼,语气极其柔和:“卉卉,姐姐那儿有好吃的,烤鸭龙虾和海胆,你要不要过来呀?”
唐卉听完两眼放光,正准备点头,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怯生生地看向她爸。
吴明景看出孩子眼里的犹豫,轻咳了一声:“卉卉去我们那儿,饭菜是制片人朱总准备的,正好可以问问他,手上有没有其他项目。”
唐卉爸听到有试戏的机会,高兴得直点头:“好啊好啊,哎呀,真的是多亏遇到两位老师!” 转头又对着唐卉叮嘱,“你还不赶快说谢谢?跟着两位老师一起,要多学习,多听话,抓住机会,明白吗?”
唐卉嗫嚅地说了声谢谢。
到了吴明景的休息室,易伍一下没耽搁,用最快的速度把朱青辰送的好东西全部打开,摊在唐卉面前。
小姑娘两眼放光,吞了吞口水便开始拿筷子。
易伍在一旁看着她,心情和这夏末的天气一样闷。
这也是为什么,第一次看到唐卉的时候,她的心里只有难过。
当一个孩子展现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和世故,大多数人会称赞她乖巧懂事,可易伍能感受到的,只有悲伤。
八面玲珑只能说明一件事,她所处的环境很恶劣——是生存迫使她早早丢掉了天真,迅速成长为精致妥帖又无聊的大人。
和唐卉一般大的孩子,暑假的时候应该撒丫子在外面玩儿,或者跟父母在哪里开心度假吧?
又有谁会和她一样,流转在各个闷热封闭的摄影棚,风餐露宿连口饱饭都吃不上?
她正准备开口嘱咐她慢点别噎着,谁知小唐卉一个筷子下去,直接把大鸭腿夹给了她:“姐姐先吃!”
“你先,你是小朋友,哪有姐姐和小朋友抢的道理呀。”
“姐姐不吃,那我也不吃。” 唐卉说完,径直放下了筷子,扑扇着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易伍想,得,这又遇到个倔脾气,还好她日常对付吴明景这头倔驴,算是有些经验——顺毛摸,不要试图争辩反驳。
恭敬不如从命,她拿起筷子,咬下一口鸭腿:“好吃诶!”
唐卉终于笑了出来。
“吴老师也过来呀,咱们一起!” 易伍招呼着吴明景。
“对啊,哥哥一起。” 唐卉笑得更甜了。
休息室里桌椅小小,空间狭窄,但三个人往那里一坐,温馨的感觉却像火锅里的热气逐渐漫溢了出来。
吴明景从坐下后一直忙个不停,手指灵活地剥着各种海鲜。皮皮虾,大鳌虾,甚至细致到把扇贝上的贝柱都剃得干干净净。
然后他像幼儿园的分餐老师一样,先给唐卉,再给易伍,一圈又一圈下来,她们俩的碗很快便堆成了满满的一座小山。
“哥哥,你不停给我们剥,自己怎么不吃啊?” 唐卉睁着大眼睛发问。
“我不爱吃。” 吴明景嘴角下抿,声音冷淡——不爱吃朱青辰送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下一秒,易伍夹起剥好的虾肉直接塞进了他嘴里:“吴老师多吃饭少做事,我们又不是小孩子了。”
“就是就是。” 唐卉嘴里鼓鼓囊囊,笑得开怀。
吃完饭后易伍给吴明景使了个眼色,吴明景心领神会地收到,自觉起身去倒垃圾,走之前轻轻带上了门。
他想易伍应该是有些女生之间的话要和唐卉讲,他作为大男人回避是最好的。
吴明景猜得不错,易伍确实有很重要的话问唐卉。她写的求助纸条,那三个字刻在她脑海,虽然字小但却字字惊心。
再加上今天又发生了这样的事.......
就算暗地里无数次说服自己不应该管闲事,可事情就发生在她面前时,她仍然无法做到冷眼旁观。
首先,她要确认唐卉没有遭受性侵害,这也是她支开吴明景的主要原因。
“卉卉可不可以告诉姐姐,今天为什么会哭呀?” 易伍握着她小小的手,蹲下身轻柔地问。
唐卉沉默了。
易伍没有强迫她,径自从包里找出纸和笔,摊开放在唐卉面前:“如果说出来很难,要不要试着画画?”
唐卉双手绞着裙边,垂着眸开了口:“今天外景有水戏,我跳了好几次,最后没力气了,导演觉得我表现得不太好。所以爸爸打了我。”
“他怎么打的你?打的哪里?”
“扇的脸,扯的头发。” 说这话时,唐卉突然抬起头来看她,眼眶红了,“姐姐,我真的真的不是故意偷懒。是因为今天来月经了,一早起床我就觉得浑身好冷肚子好痛。导演一共让我跳了五次,最后一次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我感觉快冻死了。”
“来月经了?身体不舒服怎么能下凉水啊?” 易伍瞪大了眼。
“爸爸说第一天不要紧,让我不要和导演说。而且......这是我这个月唯一的工作,弄丢了的话,他说我们全家都要去喝西北风。” 唐卉嗫嚅着,声音越来越小。
易伍深吸一口气:“就为了这个?就因为你跳水没跳好被导演批评了,他就扇你脸扯你头发?”
唐卉默不作声。
“除了打你,他还有没有做别的让你不舒服的事?”
唐卉思索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他还经常打妈妈,只要喝酒了就会打。妈妈怀着妹妹的时候,他揪着妈妈的头发在地上拖,然后用晾衣架扇妈妈的脸。妈妈出了很多血,医生说妹妹差点没保住。”
易伍的眉头皱到最深处,竭力克制才努力将语调转为温和:“只有爸爸陪你过来吗?妈妈呢?”
“妈妈在老家照顾妹妹,妹妹很小还没断奶。” 可能是想起了妈妈,唐卉的泪水终于抑制不住夺眶而出,她抬手去擦,大臂上那片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的黑点正好露了出来。
唐卉声音颤抖:“姐姐,是不是不用那个塑料饭盒吃饭,我就可以不来月经了?我讨厌月经。”
易伍心里咯噔一声。
唐卉的这句话,像一颗雷,砸进了她的记忆之海。那些她曾努力封存的记忆碎片,如同海底的古老沉船,带着斑斑点点的锈迹,重新浮出海面。
十二岁那年,易伍也曾蜷缩在角落,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我恨月经!”
然后,一个男孩不知所措地走了过来,局促地蹲下,略显稚嫩的手臂从侧面紧紧环住了她。
她的泪水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到处落,他就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用纸给她擦。落一颗接一颗,这样反反复复,最后竟然没有一颗泪珠掉落地面。
易伍不得不承认。不管这些年心底有多怨恨季宁,可每每回忆起两人相处的诸多细节,她能想起的,偏偏只有那些好。
细碎却举足轻重的,漫溢到她生活各个细缝的,任何人都无法否认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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