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年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易伍回首过去,才发现自己其实是个被妈妈设置好的程序。只等待主人输入命令,便机械地返回结果。
她是个只对妈妈有着无限感情的机器人。
妈妈让她选季宁,她便选了。妈妈让她赶他走,她便做了。
是非曲直,公道善恶,通通不管用。妈妈就是那把戒尺——她是真理,她丈量着一切。
而妈妈说,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是确保季宁彻底远离易家的门。
来一个赶一个,直到易国昌彻底打消收养念头为止。谷佳慧偏执地想,这个家只属于她和她的女儿。她付出了巨大代价才得到今天的这一切,任何人都休想染指。
怎么赶走季宁呢?太容易了。易伍想,只要对他好就够了。她的善意,在孤立她的校园里,就是最锋利的尖刀。
季宁还保持着在寺庙里的饮食作息,早睡早起,从不赖床。开学第一天,天不亮他便起来,自己收拾了床铺后轻手轻脚地下楼。
孩子变多了,易家请了保姆。保姆忙活着早餐,季宁就在一旁打下手。铺桌子、递面包、倒牛奶。他竭尽可能地帮忙,好像完全闲不住。
“喔唷,小少爷,我来,你快点坐着吧啊!” 保姆喊季宁坐下,可他却摇了摇头。
易伍眯瞪着惺忪睡眼来到桌旁,看着季宁一大早就忙前忙后的样子,突然就想起了谷佳慧的话。男生都很会伪装的,他们没有心,只看怎么做对自己最好。
安静可能是装的,那现在呢?勤劳懂事当然也可能是装的。他越懂事,表现得越好,易国昌自然就越看重他。
想到这里,易伍撇了撇嘴。
季宁见易伍两眼无神还没睡醒的样子,嘴角的梨涡再次显现。他一边打着手语,一边艰难地对着她轻声询问:“吃......什么?” 语调还是奇怪,但他仍在坚持说话,“面、包,牛、奶,香菇、面?”
易伍立马换上弯弯笑眼:“哥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季宁旋即也腼腆地笑了,给她端来了早饭,眼巴巴地望着她狼吞虎咽。
没有被胎记覆盖的侧脸正对着她。易伍默默地想,季宁笑起来也太好看了——比童话书里的王子好看,甚至,比书里的公主还好看。
两人吃完早饭后,易国昌和谷佳慧才从楼上慢慢悠悠地下来。
他们一人牵起一个,送两个孩子去上学。易国昌自然牵起的是季宁。
燎原小学就在家转角,幼儿园的斜对面,碰到原来幼儿园的那帮人简直是顺利成章。同一批适龄儿童在一个小区内兜兜转转,她逃不过。
季宁当然也逃不过。
他其实已经快八岁了,但是因为说话一直没跟上,所以被学校破格允许和易伍同在一个班。
和易国昌谷佳慧挥手告别,易伍拉着季宁的手,蹦蹦跳跳进学校找教室。
季宁满脸犹疑。好不容易适应了易家,现在又来到一个全新的环境。身上的校服衬衫、领结、书包,一切都是他未涉足过的全新领域。当然,还有紧握在手中,那暖乎乎的小手。
和做梦一样。
易伍像是看出了他的不安,在他耳边柔声安慰道:“别怕,跟着我。”
可才刚刚踏入教室,季宁便感觉到了紧张的气氛。已经到了的男同学们,他们投射过来的眼神,为什么会这么......奇怪?
在寺庙,师兄弟们看向他,多是逗弄、取乐;师父看向他充满慈爱;香客们看向他,好奇中掺杂着些可怜;而易伍,她小鹿般清澈的眸子里流露出的,是属于同龄人的真诚热情。
可现在,这几个男生看向他,眼里却都写满了......憎恶?
是他的长相让他们讨厌了吧,季宁默默地想,那他能理解的。毕竟,连他自己照镜子的时候,也时常觉得恶心。这么想着,他又把头埋下去了一点点。
易伍就这么一直拉着季宁的手,从头到尾都没松开过——直到班主任开始点名。
点到她时,易伍起身,声如洪钟地做着自我介绍:“我叫易佑弟,喜欢看书、写字、画画。这是我的哥哥季宁。我哥哥耳朵不太好,所以大家和他讲话的时候,要大点声。”
“哦豁,阴阳人什么时候多了个哥哥?” “在外面捡的吧。” “这绝对是垃圾堆捡的吧。” “他长得好难看啊,脸上那一大块是什么东西啊?” “一个阴阳人,一个丑八怪!” “耳朵不好那不就是聋子?”
班上响起了一阵窃窃私语。这些人的嘴巴依然这么臭,从来没有变过。
易伍早就料到了会是这种场面——季宁和她凑一起不会有任何好结果。如果他没有一颗和她一样强大的心脏,光是每天被这些人反复羞辱,可能就已经受不住了。
想到这里,她攥着季宁的手更紧了。
他们自此形影不离,埋藏在两人心底的原因却完全不同。易伍不再落单,因为季宁永远在等着她。体育课组队,他红着脸对着其他女生连连摆手,翘首以盼地垫着脚张望,直到易伍出现在视线,才露出浅浅梨涡。
放学后排排站,他一定是等着易伍慢腾腾地收拾完书包,才出门站队,这样他们就能在同一排,一起牵手出校门。
那些讨厌的小男生们虽然还是在背地里叫易伍“阴阳人”“妖怪”,但显然他们对新来的季宁兴趣更浓——他为霸凌团体注入了久违的新鲜感。
他们喊季宁:“妖怪哥哥” “丑八怪”“聋子”。自此,季宁分担走了一大半火力,易伍倒是难得落了清净。
易伍想,季宁耳朵不好对他来说也许是件好事。这样,那些难听刺耳的话,他大概只能听得到一半,就像一缕青烟随风便飘走了。
但是她耳朵好,听得真真切切,那些话居然全往她心里去了,心口一阵难受。易伍努力把这种不受控的情绪抹去,不断提醒自己,妈妈说了,目标是把季宁赶走。
她不要去同情可怜他。毕竟,自己也没被人同情可怜过。
每个人都需要自我拯救,她就是这么做的。如果季宁不能,那他自然也不适合留在这里。
易国昌和谷佳慧每天看到两个无比乖巧的孩子,手拉手开开心心地回家,根本不用大人看管便自主地看书写作业。易国昌对季宁总是和蔼可亲,连带着对易伍的态度,都比以往要友善多了。
*
一天课间,季宁被人堵在了男厕所门口。
还是之前欺负易伍的那几个人。他们把季宁围成一个圈,上下打量着,污言秽语说了一箩筐。比起硬骨头易佑弟,这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哥哥,身板看着单薄,欺负起来显然是更容易的。
可季宁只是非常礼貌地看向他们:“请问......可以,说慢......一点,大声、一点吗?我......耳朵不好。”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了摆手。
经过夏天几个月在易家生活,他努力尝试用嘴来代替手来说话,语音语调已经没有最开始那么奇怪了。
但还是很奇怪。
男生们听到他讲话的语调,笑得更厉害了:“丑八怪你怎么跟吃了破锣一样。”
最后,他们不怀好意地冲着季宁吐起了口水:“你妹妹之前就是这么对我们的!现在,全部还给你!”
易伍从教室的窗户里看去,正巧看到季宁被他们围成一团。
然后她转回了头,强迫自己继续背课文,心里默默地想,受不了就快走吧,回到你来的地方去。
第一次试探成功之后,这些男生越来越过分。
他们一有空就把季宁围起来,对着他推推搡搡:“你那妖怪妹妹怎么不来救你啊?”
“她不是很能打吗,怎么都不管你啊?”
“你是垃圾堆里捡来的吧,哈哈。”
“你是怎么聋的,告诉我们啊。”
季宁每次只是站在正中央,不卑不亢,可也不答话,直到这些人因为打铃要回教室而自己散去。
易伍依旧忍不住从窗户往外看,看着便觉得心里直窝火。本来是在练字的,手上握着的铅笔因为用力过猛,笔尖清脆地断了。
她哥哥显然是个傻子。
打回去啊!打回去这么简单的事他都不会吗?这些男孩压根是群纸老虎,不禁打的。而季宁,现在可是易国昌的大儿子、心头肉,就算真打架,易国昌大概也不会怪他。所以他到底是在等什么?
当时的易伍还不甚清楚,一个叫做“良心”的东西在鞭笞折磨着她,让她浑身像爬了蚂蚁一样难受。
她必须不断重复告诉自己,让季宁被欺负得更狠一点,熬不住他自然就会提出离开了。这样妈妈也能重新开心起来。她这么做都是为了最爱的妈妈。
这天结束后,季宁还是同往常一样,默默地等易伍收拾好书包放学一起走,易伍却头一次没好气地甩开了他的手,大步流星地往家跑去。
笨蛋!连打架都不会,季宁是个大笨蛋!
季宁在后面努力追着,用奇怪的语调着急地喊:“等、等、我。”
这叫声让她更难受了,只能捂着耳朵继续向前跑。
跑回家后她一口气上楼将自己锁在房里,突然鼻子酸酸的有点想哭,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季宁很快到家,一秒也没停,咚咚敲响了易伍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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